那场春雨过后,天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暖和起来。
院子里的老槐树仿佛一夜之间就披上了一层嫩绿的新装,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带着一股子鲜活的生气。
食堂早早停了暖气,敞着窗户,让带着青草味的风灌进来,吹散了积攒一冬的沉闷。
陆子昂和周世昌之间那顿清粥小菜的早餐之交,像春雨一样,无声地润湿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
虽然依旧谈不上热络,但碰面时不再仅仅是点头之交,偶尔会有一两句简短的、关于天气或者食堂菜色的对话。
陆子昂也没忘了自己心里那点“小算盘”。他瞅准一个周世昌在院子里晒太阳看报的下午,溜达过去,状似随意地开口:“周先生,忙呢?”
周世昌从报纸上抬起眼,看了看两手空空的陆子昂:“不忙。陆老师有事?”
“哦,也没啥大事。”陆子昂搓了搓手,指向活动室角落,“就那台老缝纫机,刘奶奶用的,最近老是卡线,吱呀乱响,吵得人头疼。
赵大爷摆弄了半天也没整明白。
听说您……手巧?”他这话带着点试探性的恭维,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殷勤,又表达了诉求。
周世昌放下报纸,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那台蒙着碎花布的“上海牌”老缝纫机,没立刻答应,也没拒绝,只是问:“什么症状?具体描述一下。”
这语气,不像是在问一台缝纫机,倒像是在听下属汇报项目难点。
陆子昂被这突如其来的“专业态度”弄得愣了一下,努力回忆:“就……踩起来嘎吱响,然后线就绞成一团,针头还老卡住。刘奶奶说像是哪里缺油了,但又不敢乱上。”
周世昌听完,沉吟片刻,道:“可能梭床出了问题,也可能是送布牙磨损过度,需要具体检测才能判断。有工具吗?”
“有!赵大爷那儿啥都有!”陆子昂赶紧道,心里嘀咕:好家伙,这词儿还挺专业。
于是,一下午的时光,活动室的角落就成了临时的“精密仪器维修部”。周世昌挽起夹克袖子,露出精瘦却结实的小臂,指挥着陆子昂和闻讯赶来的赵大爷打下手。
“螺丝刀,小号十字。” “镊子。” “拿点轻质机油,不要黄油。” “擦拭布。”
他声音不高,指令清晰,带着一种久违的、发号施令般的笃定。
赵大爷被他这气场镇住,难得没骂人,乖乖地递工具。陆子昂则主要负责照明和围观,偶尔按照指示按住某个零件。
周世昌的动作依旧沉稳精准,拆卸、检查、清理、上油、调试。他检查了梭床,清理了积攒多年的线絮和油垢,调整了送布牙的高度,又给各个关节部位上了薄薄一层油。
过程中,他偶尔会冒出几句点评: “设计冗余度不够,这个地方容易磨损。”
“润滑方案太粗糙,长效性差。”
“国产老货,用料还算扎实,就是精度跟不上。”
陆子昂听着,忍不住插嘴:“周先生,您这修个缝纫机,怎么听着像在搞项目评审?”
周世昌正用镊子小心地夹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金属毛刺,头也没抬:“道理相通。找到核心故障点,评估可用资源,选择最优解决方案,控制执行过程中的风险。只不过,以前评估的是几十亿的项目,现在修的是一台缝纫机。”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后者,反倒更容易看到结果。”
陆子昂咂摸了一下这话里的味道,没再接茬。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会诊”和“手术”,缝纫机被重新组装起来。周世昌坐下,踩动踏板。
“嗡——”机器运转的声音变得平稳而流畅,不再是之前那种刺耳的嘎吱声。他拿过一块废布料试了试,针脚均匀,不再卡线。
“好了。”周世昌放下工具,拿起旁边的布擦了擦手,动作一丝不苟。
刚好刘奶奶过来看情况,见到缝纫机恢复如初,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哎呀!太好了!谢谢周先生!可算能用了!您真是能人!”
周世昌只是淡淡点点头:“小毛病,以后定期清理上油就行。”
刘奶奶欢天喜地地抱着缝纫机走了,仿佛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赵大爷看着周世昌收拾工具,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老周,有两下子!比我强!”
周世昌脸上没什么得意之色,只是把工具整齐地放回赵大爷的工具箱,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日常工作。
陆子昂看着他那副样子,忽然觉得,这位前大投资人,可能真的不是来体验生活或者寻找什么虚无缥缈的“氛围”的。
他或许,只是想找个地方,做点能“看到结果”的小事。
“谢了,周先生。”陆子昂递过去一杯刚泡好的茶,“晚上食堂吃茴香馅包子,算我请你的。”
周世昌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了他平静的脸庞。他吹了吹气,喝了一口,然后说:“味道不错。”
不知道是在说茶,还是在说包子,或者别的什么。
窗外,夕阳给老槐树的新叶镀上了一层金边,院子里传来老人们准备吃晚饭的招呼声。
缝纫机修好了,包子快出锅了。
日子嘛,就是这样。
一个故障接着一个故障,一顿饭接着一顿饭。
能修好,能吃上,就行。
陆子昂觉得,有个会修东西的邻居,好像确实不赖。
至少,下次毛衣针要是弯了,可能能找到人帮忙掰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