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天缠缠绵绵不肯走,空气湿得能拧出水。
陆子昂茶馆的水泥地返潮,踩上去留下一个个模糊的脚印。
宇文殇抱怨他的机械键盘都快长出蘑菇了,张明宇则担忧他唯一一套能见人的戏服会不会发霉。
唯有屋檐下的燕子一家子过得滋润,幼鸟羽毛渐丰,胆子也肥了,敢在陆子昂抽烟时扑棱着翅膀试图叼烟圈,被他没好气地挥手赶开。
这日晌午,雨暂歇,云层漏下几缕稀薄的光。
陆子昂正拿着块干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玻璃柜里受潮的茶叶罐,门口的风铃响了。
不是熟客。
来人四十上下,穿着熨帖的 polo 衫,腋下夹着个公文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里带着点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焦虑。
他打量了一下略显冷清的茶馆,目光在墙角那箱“表演艺术”书籍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陆子昂身上。
“请问,是陆子昂陆老师吗?”
陆子昂没停手里的动作,眼皮掀了掀:“不是老师。喝茶自己找地方坐,普洱二十,龙井三十,白开水免费。”
来人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递上一张名片:“敝姓周,是星耀传媒的制片主任。冒昧打扰,是想请您出山,帮我们一个小忙。”
名片设计得很精致,烫金logo晃眼。
陆子昂没接,继续擦他的罐子:“出山?我这儿没山,只有个小土坡。不挖。”
周主任的手僵在半空,干笑两声:
“陆老师真会开玩笑。
是这样,我们公司投资的一部小成本网剧,就在隔壁影视城拍,叫《春风不解意》。
遇到点小问题,女二号……嗯,演技上有点瓶颈,总是找不到状态。
导演是您旧识,王导,他极力推荐您,说您点拨人很有一套。”
陆子昂手一顿。王胖子?就知道他没憋好屁。
“我只会泡茶,不会点拨人。找错地方了。”
“陆老师您太谦虚了。”
周主任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辣条处刑法’和‘洋葱凝视术’,现在圈里都传遍了,都说您是点石成金。
您放心,报酬好商量,按天算,这个数。”
他比划了一下手指。
陆子昂瞥了一眼,心里啧了一声,还挺大方。
可惜。
“传错了。那是我瞎扯的。”
他把抹布扔进水盆,“你们那个女二号,什么瓶颈?”
周主任一看似乎有门,连忙道:“就是感情戏,需要她表现出爱而不得的隐忍和痛苦,但她老是哭得……哭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情绪不到位。”
陆子昂拿起搪瓷缸喝了一口浓茶,咂摸了一下味道,半晌,慢悠悠道:
“让她去想,想她最爱吃的那家火锅店倒闭了,想她追的连载作者突然烂尾坑了,想她刚买了全款新手机啪嗒掉河里了。越想具体越好,越肉疼越好。”
周主任愣住了,笔记本都掏出来了,笔尖悬在空中:“这……这能行?不需要体验派、方法派什么的?”
“爱用不用。”陆子昂转身去招呼刚溜达进来的阿婆,“李阿婆,今天普洱不错,给您留着呢。”
周主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一咬牙,道了谢,匆匆走了。
宇文殇从屏幕后探出头:“你真指点啊?”
“指点个屁,”陆子昂给阿婆倒茶,“瞎说的。” 张明宇刚好进来,听见后半句,眼睛一亮:“昂哥你又瞎说什么了?教教我!”
“教你如何更快地被导演轰出剧组。”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了。
没想到两天后,周主任又来了,这次手里提着两盒上好的明前龙井,脸上笑成了一朵花:“陆老师!神了!真是神了!我们那女二号,按您说的那么一想,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一条过!王导都夸了,说这情绪有层次,有生活!”
陆子昂:“……”这都行?
周主任放下茶叶,搓着手,更加热情了:“陆老师,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们剧里有个老戏骨,演男主师父的,武打戏总是差点意思,软绵绵的。武指都快没辙了,您看……”
“让他去菜市场跟大妈抢两天特价鸡蛋,”陆子昂面无表情,“抢赢了,那股子狠劲和灵活劲儿就有了。”
周主任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最终再次道谢,恍恍惚惚地走了。
宇文殇笑倒在桌子上:“老陆,你是打算开创一个‘菜市场表演学派’吗?”
更离谱的在后面。没过几天,《春风不解意》剧组又派人送来一堆水果零食,说是感谢陆老师“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表演指导。
据说那位老戏骨真去体验生活了,不仅抢鸡蛋大获全胜,还跟大妈们学会了砍价十八式和广场舞热身步伐,现在演起武打戏虎虎生风,还自带一股市井宗师的气场。
陆子昂看着那堆贡品,只觉得眼皮直跳。
他这咸鱼茶馆,眼看要变成“疑难杂症表演指导中心”了。
果然,麻烦接踵而至。
先是另一个小剧组的副导演偷偷摸来,请教如何让面瘫小生演出帝王之气。
陆子昂正被屋檐下小燕子的屎粑粑搞得火大,随口道:“让他痔疮发作的时候演,保准眉宇间带着隐忍的痛楚和隐忍的霸气。”
那副导演如获至宝地跑了。
接着又有个选角导演跑来,问怎么快速筛选出有灵性的新人。
陆子昂正在修一个老是接触不良的烧水壶,没好气道:“让他们表演‘等快递’和‘拆快递’,演得最抓心挠肝的那个,就是好苗子。”
选角导演若有所思地记下了。
陆子昂要崩溃了。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个废柴,怎么就成了业界传说级的“瞎扯淡顾问”?
连王导都亲自发来微信,一个贱兮兮的笑脸:“陆老师,退休生活丰富多彩啊?什么时候来剧组探个班?指导费按秒算?”
他直接拉黑了王胖子。
傍晚,雨又下了起来。
陆子昂坐在窗前,看着雨线顺着屋檐流成水幕。
那窝小燕子挤在一起,毛茸茸的脑袋依偎着,睡得正香。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笔。看来这“瞎扯淡”是停不下来了。
他在一张废茶点单背面写下几个大字:《论菜市场大妈抢鸡蛋对武打戏的启示意义》。
写了两行,自己先乐了。
这都什么玩意儿。
他把纸团了,扔进那个快满了的废纸篓。
里面躺着的,还有《炸串摊前的江湖》的副歌草稿,以及水泥兄和钢筋兄的“硬核友谊”新篇章大纲。
阿黄蹭了蹭他的腿,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算了,陆子昂想,爱咋咋地吧。
反正茶照喝,狗照遛,燕子照喂。至于那些找上门的“缘分”,兵来将挡,水来……那就瞎扯呗。
他摸过一旁的旧吉他,随手拨了几个音。
不成调,混着雨声,倒也不算难听。
窗外,老街的灯火在雨雾中晕开,温柔地笼罩着这条街,这个茶馆,和这个只想躺平却总被迫“文艺复兴”的咸鱼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