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白菜的余味还在舌尖徘徊,混合着茶水间消毒水的淡淡气息。
张花朵扶着冰冷的墙壁,拖着那条不争气的伤腿,一瘸一拐地挪回张风帆的办公室门口。里面静悄悄的,之前的雷霆风暴仿佛从未发生,但这死寂反而更让人心头发紧。
她刚想抬手敲门,却忽然听到里面其实有说话的低语声,靠得近,就能够听到。
“……我的遗嘱,早就立好的,清清楚楚……都留给花强和花朵……这是铁板钉钉的事,谁也改不了……”
张花朵的呼吸瞬间屏住,手指僵在半空。
遗嘱?深夜独自一人,在刚刚和任敏敏吵完架,他却在电话里确认遗嘱?对象是谁?律师?
张风帆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疲惫的权衡:“……或许……再分出来一小部分给花俏……但这个,得看她……看她是不是要跟着她妈走……”
轰隆——!
张花朵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跟着她妈走?!“离婚”这两个字,不再是模糊的念头,而是从父亲口中、以一种近乎冷酷的财产分割方式,被赤裸裸地宣判了!巨大的震惊和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冲上眼眶,她甚至忘了自己是在“偷听”,身体先于意识,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爸?!”
门轴发出“嘎吱”一声轻响,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办公桌后,张风帆握着手机,脸上的凝重和一丝未及掩饰的脆弱,在抬头的瞬间撞进张花朵惊愕的眼底。他显然没料到女儿会去而复返,更没料到会被她听到这些。一丝慌乱迅速掠过他疲惫的眼眸,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电话那头仓促说道:“……先这样吧,具体情况回头再说。”话音未落,电话已被他用力按断,屏幕的光映着他微微发白的指节。
空气凝固了。
“……那个,”张花朵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磨过喉咙,她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和毛叔叔……泡了面,辣白菜味儿的……您……您吃么?还热着。”她试图用最平常的琐碎来掩盖刚才听到的惊涛骇浪,可结巴的语调暴露了她内心的翻江倒海。
张风帆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样子,眼神复杂地闪了闪,最终化作一片深沉的柔和,像疲惫的港湾。“没事,爸不饿。”他声音沙哑,带着安抚,“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他刻意避开了刚才的话题,仿佛那通电话从未发生。
“就是……太晚了,”张花朵低下头,盯着自己沾了泡面油渍的袖口,不敢看父亲的眼睛,“明天一早还要跟道具组开会,想着……就干脆在您这儿凑合一晚上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心虚得厉害。不仅仅是因为撞破了遗嘱电话,更因为偷听到的那句——“花朵,……她和素素……长得越来越像了”。那个名字,那个身世的谜团,像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口,让她既不敢问,也不敢承认自己听到了,自己真是太怂了。
“你呀……”张风帆重重叹了口气,撑着桌面站起身,绕过巨大的办公桌向她走来。那身影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单薄,竟然给张花朵有种英雄迟暮的苍凉感。他走到张花朵面前,抬手想揉揉她的头发,动作却有些迟疑,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别太拼命了,身体要紧,该休息就休息。”
“那可不成!”张花朵猛地抬起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气急切地强调,“这是您最看重的作品,压上了身家性命,这么大的投资,我……我一定要把工作做好,不能拖大家后腿!”她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试图驱散空气中的沉重,那语气神态,活脱脱就是她哥张花强的翻版。
张风帆显然也捕捉到了这熟悉的影子,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动,扯出一丝真心的、带着苦涩的笑意。
张花朵心念一动,顺势往前蹭了半步,轻轻扯住张风帆的衣袖,带上了点女儿家的娇憨:“爸,好歹吃一口吧?刚才毛叔叔可说了,您今晚光顾着应酬喝酒,肚子里根本没垫什么东西!这样对胃多不好呀!”她晃了晃父亲的胳膊,声音软了几分,“反正金主送来的面,不要钱!我给您泡一包?还是辣白菜的!我和强哥当年最爱吃的那个味儿,您也尝尝嘛,可香了!”
她试图用这种亲昵的撒娇,将刚才的沉重和尴尬一笔带过。然而,或许是动作幅度大了些,或许是情绪激动牵扯了旧伤,她拉着父亲胳膊的手下意识用力想稳住身体,受伤的腿却猛地一阵钻心的酸软剧痛袭来!
“嘶——!”张花朵痛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朝前扑倒!
“小心!”张风帆脸色骤变,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双臂,一把捞住了女儿下坠的身体!巨大的冲力让他自己都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紧紧搂着张花朵,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一股后怕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哎!你呀你呀!”张风帆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喘息和浓浓的无奈,他扶着张花朵站稳,看着她瞬间煞白的小脸和额角渗出的冷汗,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他上下打量着女儿,目光最终落在她那条使不上力的伤腿上,眉头拧成了疙瘩,“你这腿……真这么麻烦?要不……”他顿了顿,似乎在认真思考一个解决方案,“爸给你买个电动轮椅吧?省得你老这么磕磕绊绊的。”
“啊?!”张花朵刚站稳,被这提议惊得瞪大了眼睛,也顾不上腿疼了,“爸!您这……这不是咒我好不了么?我才不要坐轮椅!那……那我还怎么给您干活呀!”她故意撅起嘴,带着点耍赖的意味。
张风帆被她这赖皮样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半扶半抱着她,叹道:“干活干活,必须得干活!谁让你是我闺女呢……”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试试把女儿抱起来,像她小时候那样。他手臂用力,腰身下沉——
然而,预想中的轻松并未到来。怀里的女儿比记忆中沉了许多,更关键的是,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臂和腰腹的肌肉在瞬间爆发出力量后,竟后继乏力地微微颤抖起来!一种力不从心的虚弱感……
他竟然……抱不动她了?
这个残酷的认知,如同一记闷棍,狠狠砸在张风帆的心口。岁月流逝的无力感和刚才被女儿撞破遗嘱的狼狈交织在一起,一股无名之火腾地窜了上来。而这怒火,在低头看到女儿依偎在自己怀里、带着点撒娇和依赖的模样时,鬼使神差地,烧向了那个他潜意识里早已认定“拐走”女儿、还让她伤痕累累的源头。
他扶着张花朵的手没有松开,眼神却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质问:
“金一川那小子……他抱过你,对吧?除了抱,你们……还做了什么?”
“啊?!”张花朵彻底懵了。
她猛地抬起头,大脑一片空白。
她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短促而茫然的单音:
“啥……?”
茶水间的泡面香气似乎还若有若无地飘荡过来,而办公室里,只剩下父女俩大眼瞪小眼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