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辗转,当那辆沾满泥点子的七座商务车最终驶入车叶县新铺的柏油路,停在县城边缘一栋不起眼的五层小楼前时,已是凌晨两点。
夜色如墨,却掩不住这座小县城的蜕变。
霓虹灯招牌在远处闪烁,新修的商铺林立,空气中飘荡着烧烤摊的烟火气和隐约的流行乐声。
这与张花朵脑海中小说里描绘的、那个五十年前被悲剧撕裂的、只有漫天黄土和绝望沟壑的荒芜之地,已然是云泥之别。
时光的巨手,早已将沧桑抚平,覆上了世俗的繁华。
张风帆率先拉开车门,脚步带着一种熟稔的轻快,径直按响了小楼略显陈旧的防盗门铃。片刻,门内灯光亮起,一个精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老者约莫七十多岁,个头不高,皮肤是常年户外劳作留下的深褐色,皱纹深刻,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有神,透着山民特有的坚韧和洞察世事的通透。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夹克,看到张风帆,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朴实又带着点嗔怪的笑容,声音洪亮:
“风帆!又是搞突然袭击!幸好我这把老骨头睡得迟!快进来快进来!面都下锅了,就等你们!小酒也温上了,整两口?”
“党叔!”张风帆朗声笑着,那笑容是张花朵极少在父亲脸上看到的、卸下所有防备后的松弛与亲近,仿佛游子归家,“必须安排!闻到您这面的香味,魂都勾来了!”他自然地拍了拍老者的肩膀,侧身让后面的人进来。
毛鸿宾、美术指导高军、助理吉小良鱼贯而入,动作熟稔得如同回自己家。
张花朵落在最后,好奇又谨慎地打量着。
这小楼显然是自建民房,一楼右侧被改造成了明亮的小超市,24小时营业的灯牌兀自发着光,货架上琳琅满目。空气里混杂着淡淡的洗涤剂味和一种老房子特有的、略带潮湿的木头气息。
毛鸿宾笑着接话:“党叔,来得急,没顾上捎东西。不过好酒已经在路上了,快递发到您这儿,估摸着后天就能到!”
“哎呀,你们这些娃儿,人来就好,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干啥!”党叔嘴上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毛鸿宾显然对这里了如指掌,不用招呼,径直走向靠墙的碗柜,熟练地取出碗筷和几只粗瓷酒杯。吉小良则像个小蜜蜂,立刻钻进厨房帮忙端面去了。高军拉开一张厚重的实木方凳坐下,看到还有些局促、正偷偷活动着坐僵了的腿的张花朵,温和地招呼:“小花朵,别站着了,坐这儿。”
“哦,谢谢高指。”张花朵应着,目光却被厅堂中央那张大圆桌上摆满的吃食吸引——几大碗热气腾腾、油花红亮的手擀面,一碟切得薄厚均匀的腊肉,还有几样清爽的时蔬小菜。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勾起辘辘饥肠。然而,此刻更强烈的生理需求是……长途奔波后的洗手间!
张风帆拉着党叔在主位坐下,环顾四周:“党婶呢?还在灶上忙活?”
“嗯呐,”党叔点头,“刚把一只老母鸡炖上,估摸着也快好了。知道你嘴馋这口,特意炖的。”
“哈哈,还是党婶懂我!”张风帆笑得开怀,随即像是才想起介绍,侧身指向正努力降低存在感、琢磨着怎么开口问洗手间的张花朵,“党叔,这是我家二闺女,张花朵。现在给我当助理,这次带她来,让她跟着学学,也看看咱们车叶县的风光。”
“哎哟!”党叔的目光立刻聚焦在张花朵身上,带着长辈看晚辈特有的慈祥和审视,上下打量,啧啧有声,“小花朵?都长这么大啦?出落得这么水灵!上回见你,才这么点儿高……三四岁吧?”他用手比划着,笑容满面,“我还抱过你呢!那会儿小脸儿圆乎乎的,可招人疼!”
来了!经典台词!
张花朵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迅速堆起礼貌的微笑,心里却在飞快计算:三四岁……那正是她刚被张家收养不久,身份最为敏感脆弱的时期。她对这位“党爷爷”的记忆,早已被时光冲刷得一片空白。这份“抱过”的情谊,此刻只让她感到一丝微妙的尴尬和不自在。
张风帆敏锐地捕捉到女儿眼底一闪而过的窘迫,笑着解围:“小孩子家家的,哪记得那么多?再说您老也就那次去燕北开交流会,顺道来家坐了坐,一晃都多少年了!”他自然地拉过旁边一张凳子,示意张花朵坐到自己身边,“等我这电影拍利索了,一定接您和党婶去燕北好好住上一阵子,让花朵好好陪你们逛逛!”
“成!那敢情好!”党叔乐呵呵地应着,招呼大家,“坐坐坐,都动筷子!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张花朵依言坐下,吉小良正好端着一大盆面汤出来,经过她身边时,飞快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提醒:“一楼超市后面拐角,右手边门。”张花朵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趁着大家开始寒暄动筷,赶紧悄无声息地溜向超市方向。
看着女儿略显仓促的背影,张风帆笑了起来端起酒杯,敬了党叔一杯。宾主尽欢,众人又都朝向党叔敬了酒。
“这大半夜的……”党叔喜欢喝几口,不过这个时间了,其实还是有些不合时宜的。等张花朵解决完个人问题回来的时候,党叔立刻拿出了两听可乐,“来来来,小花朵,爷爷和你喝这个。”
张花朵的表情又僵硬住了,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对待她了,像是一个小宝宝……“那个……”她又忽然不知道如何称呼他。
“党爷爷。”张风帆及时开口,招呼张花朵坐在了自己的身边,笑着说道:“小丫头,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这是党爷爷,党向荣,是咱们车叶县文物局局长,前些年才退下来的。他可是真正的活历史,车叶县的文物家当,他都知道。1977年,那支去勘探的考古队……他是最年轻的队员,也是整个事件,从头到尾,唯一留在本地,亲历了全过程,并且是活下来的人。”
最后几个字,张风帆说得极轻,却极有分量。张花朵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里也转过了无数念头。
这些年,张风帆看似不许任何提父亲张强的事情,但却在和车叶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这么说,他和党向荣的关系匪浅,肯定是已经超过了二十多年的情谊关系……所以,张风帆也一直追寻着当年的真相,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