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党向荣的身份,张花朵的确很是惊讶。她乖巧安静地坐在张风帆身边,端起那碗香气扑鼻的手擀面,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在这个全是“老资格”的圈子里,她年纪最小,资历最浅,插不上话是常态。
不过,这顿深夜里带着浓浓乡情的家宴,味道出奇地好。面条筋道爽滑,浇头浓郁鲜香,连最普通的烧茄子都油亮入味,带着锅气,更别提那盘大蒜烧肥肠,肥糯弹牙,蒜香浓郁,咸鲜中带着一丝勾人的辛辣,吃得她胃口大开,暂时将那些沉重的思绪抛在脑后,忍不住悄悄放开了肚子。
席间,张风帆和党向荣的谈话渐渐转向了正题。
“叔,剧组大部队预计两周后到齐,”张风帆夹了一筷子腊肉,“前期主要是空镜和几个大场景,取景范围主要在县城外围和当年……嗯,靠近河道的那片区域。”
“放心,都打好招呼了!”党向荣大手一挥,带着老领导的笃定,“县里那几个部门,文旅局的小伙子们,我都熟!跟他们说了,这是给咱们车叶县长脸、打名气的好机会,必须全力配合!要人给人,要地方给地方!”他脸上洋溢着自豪,“你是不知道,听说大导演张风帆要来咱这儿拍电影,县里都传遍了!多少年没这么热闹过了!上一次……嘿,上一次还是……”他卡顿了一下,似乎在搜寻久远的记忆,随即又爽朗地笑起来,“反正就是很多年前了!”
他这略显生硬的“上一次体”转折,带着点刻意模仿网络热梗的生涩感,反而透出一种老小孩的可爱。毛鸿宾第一个没忍住,“噗嗤”乐出了声,拍着桌子笑道:“哎哟我的叔啊!您这‘上一次’用得可太潮了!跟谁学的这是?与时俱进啊!”
“嗨!还不是那个‘书’啊,‘音’啊的……”党向荣笑着掏出手机,有些笨拙地点开一个短视频App,展示着文旅局的官方账号,“年轻人就爱鼓捣这个!我也跟着瞅瞅呗。回头让他们给你们剧组也拍拍,宣传宣传,涨涨粉丝!”
“行,这事儿包我身上!”张风帆满口应承,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正埋头跟肥肠“奋战”的张花朵。
张花朵心里咯噔一下,得,这活儿十有八九又落她头上了!虽然她确实在负责这块,但刚经历长途跋涉,只想吃完倒头就睡,此刻听到新任务,嘴里美味的肥肠瞬间感觉没那么香了。
“说起来啊,”党向荣放下手机,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五十年前那个冬天,“当年考古队来的时候,那才叫轰动!我们这些山沟沟里的土包子,连支钢笔都没见过!啧啧,我记得那个钱跃进同志,就有一支亮闪闪的钢笔,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们一群人围着看,稀罕得不行!那时候的心思,全在这些稀罕物件上,谁还顾得上关心土里能刨出啥宝贝啊!”他笑着摇头,带着对年少无知的感慨。
这一次,张花朵悄悄支棱起了耳朵。钱跃进……这个名字,是小说里那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最终葬身黄土的年轻学者原型,也是……钱素衣的父亲。
一直沉默的美术指导高军忽然放下筷子,他显然更关心另一个层面的“真实”。他斟酌着开口,声音低沉而专注:“党叔,当年……你们在大墓里看到的那些东西,我是说,那些器物……它们被发掘出来时,是……完整的吗?”他怕描述太专业对方听不懂,又补充道,“就像之前您手绘给我们的那些青铜器图样,线条流畅,造型完整。但实际情况……是不是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碎裂?”
“没有!”党向荣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清晰,仿佛那扇沉重的石门就在眼前轰然洞开,“一点破损都没有!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事在当时的考古日记里也写明了!张文强队长和钱跃进走在最前面,推开那扇石门的时候……”他微微眯起眼,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震撼,“火把的光照进去……那些青铜器,一排排,一列列,就那样立着、摆着……不是现在博物馆里那种绿油油、锈迹斑斑的样子!是黄澄澄的!金灿灿的!就跟……就跟新打出来的一样!那光泽……晃眼!”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那石门开启时涌出的、混合着泥土和金属的奇异气息:“那会儿的工艺,真是神了!保存得那么好!可惜啊……石门一开,空气进去了……就那么一会儿功夫,眼睁睁看着那黄澄澄的光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一点点暗下去,褪色……最后就变成咱们后来看到的那种灰扑扑、带点绿的旧铜色了……唉,可惜了,太可惜了!”老人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释怀的惋惜,那是一种对璀璨文明瞬间湮灭的痛心。
“其实……换个角度想,”毛鸿宾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现实的沉重,“没挖出来,或许……也是种保护?以当年的技术条件和保存手段,就算完整挖出来了,恐怕也……留不住那份光彩。弄不好,反而毁了。”
张风帆沉默地点点头,眉宇间笼罩着阴影:“我查过资料,同时期发掘的几座大墓,情况都差不多。最惨的是那个……出土了一具保存极其完好的湿尸,刚开棺时,皮肤还有弹性,身上的丝绸衣裳颜色鲜亮得刺眼……结果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几秒钟,全黑了,朽了……风一吹,就散了……”他的声音低沉,竟然还有些悲凉,“有时候,没有金刚钻,真别揽那瓷器活。好奇心……是会害死文物的。”
“是这个理儿!”毛鸿宾深表赞同。但高军显然还执着于艺术还原的“真实”,他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您想想,那些东西要是真那么完整,那么值钱……这些年,那些流到国外拍卖行上的‘天价国宝’,有几个是能说明白正经来路的?想想就……”
“唉……”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众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就在这时,张风帆的目光落在了身边还在努力“清盘”的张花朵身上。小丫头吃得鼻尖都冒出了细汗,脸颊红扑扑的,显然对这顿深夜食堂非常满意。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拿起筷子,轻轻敲了敲张花朵面前的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声。
“哎,小花朵,”张风帆的声音带着点促狭,“差不多得了啊,别撑坏了。留点肚子,一会儿……”他抬腕看了看表,“嗯,再过差不多一个小时,天就该蒙蒙亮了。党叔这儿附近有家老字号,油茶麻花做得那叫一绝!麻花酥脆掉渣,油茶咸香滚烫,撒上黄豆芝麻花生碎……啧,那滋味儿,保管你喜欢!一会儿带你去尝尝!”
“啊???还吃?!”张花朵刚夹起最后一块肥肠,闻言手一抖,肥肠差点掉回碗里。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写满了“老爸你认真的吗?”的控诉。她此刻胃里沉甸甸,哪还有半点装下油茶麻花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