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从镇上蜿蜒而出,穿过晨雾,通向他曾无比熟悉又决然抛弃的远方。
沈星河的步子不快,却异常平稳,那只旧帆布包在他背上,随着他的步伐轻微晃动,里面的杨梅酒偶尔会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
他没有回头,哪怕一次。
他知道,家就在身后,林夏或许已经发现了他留下的钥匙,沈建国也许正疑惑地走出院门,但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停下。
真正的告别,是把背影留给过去,把前路还给未来。
公交站台孤零零地立在土路旁,像一个沉默的渡口。
等车时,他注意到一侧的鞋带散开了,便蹲下身,从包里摸出一根黑色的橡皮筋。
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地重新系好,而是将散开的鞋带头拢在一起,用橡皮筋紧紧绑住。
三年前,他刚回到这个时代,身上每一件不属于一九九八年的东西都是惊弓之鸟,一根来自未来的鞋带都可能让他夜不能寐。
他害怕自己这条逆流的鱼,会因为一点点未来的痕迹而被时间的巨浪拍回原形。
可现在,当鞋带再次松开,他心中只剩一片坦然。
原来,有些看似牢固的羁绊,解开了,才能让步子迈得更稳。
“呜——”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来,像一头上了年纪的钢铁巨兽。
他抬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那个曾挂着风铃的屋檐下空空荡荡,可微风拂过耳畔,他却清晰地听见了那串若有若无的铃音,夹杂着一道温柔的哼唱:“火熄一寸光不散,人走千里心不寒……”那是母亲教他的歌,也是他在无数个孤独的夜里,唯一能点亮心房的烛火。
他笑了笑,将背包扶正,踏上了车门。
车厢里乘客寥寥,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映出他模糊的轮廓。
有那么一瞬间,那个穿着高定西装、眼神焦灼、手腕上戴着名表的金融巨子,与此刻这个背着帆布包、神情平静的普通男人重叠在了一起。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车窗,倒影如同水波般碎裂开来,只剩下后者清晰的模样。
直到这一刻,沈星河才终于确信,这场耗尽了他所有心力的重生,其真正的意义,并非是让他有机会去改写那些令人扼腕的命运,也不是让他去弥补那些无法挽回的遗憾。
它的意义,只是为了让他找回那个在漫天风雪的寒夜里,依然愿意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留一盏不灭孤灯的自己。
车子抵达县城汽车站,他没有像其他旅客那样涌向长途大巴的售票口,而是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走进了一家散发着旧纸和樟脑丸气息的旧书店。
店主是个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正佝偻着背,整理一堆刚收来的捐赠书籍。
沈星河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从帆布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放在了柜台一角。
那是他亲手誊抄的《水质笔记》复印件,为了尽可能还原那份历史的厚重感,他用砂纸将每一页的边缘都细细打磨出自然的毛边,仿佛它真的在时光里被翻阅了无数次。
他没有留下任何姓名或信息,只在扉页里,夹了一张空白的灶语卡。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去。
就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老人对身旁一个孩童的温和声音:“这本书啊,是个讲故事的人送来的。”阳光猛地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里。
他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地扬得更高了些,影子被正午的太阳晒得短短的,几乎贴在脚下。
讲故事的人,这个称谓,他很喜欢。
黄昏时分,他已远离了县城的喧嚣,独自行走在城郊的田埂上。
背包里的东西越来越少,脚步也随之变得愈发轻快。
远处的村落里,一道、两道、十几道炊烟正袅袅升起,有的歪斜,有的笔直,形态各异,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向上。
那是最质朴的人间烟望,是生命存在的最直接证明。
他停下脚步,在田埂尽头的一株老槐树下,解下了背包。
他取出那块刻着火焰波痕的暗红色木板,用手在盘根错节的树根旁,刨开一个浅坑。
这是“不熄灶”的最后一块神牌,也是他与那个神秘空间唯一的联系。
他曾以为,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逆转一切的依仗。
可当他亲手将它放进土里时,心中却无半分不舍。
他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只是将土重新覆盖上去,拍干净手上的泥,静静地站立着。
忽然,一阵风穿过田野,吹得老槐树的枝叶哗哗作响,像是某种古老而温柔的回应。
沈星河转身,再次迈开脚步。
这一次,他的步子里没有了丝毫的犹豫与牵挂,影子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颀长,坚定地投向前方。
他终于不再回头,去看身后是否有人在目送,也不再侧耳,去听风中是否有熟悉的呼唤。
他已经知道,真正的告别,从来不需要被看见。
他沿着田埂一直往前走,暮色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将天与地染成一片深沉的蓝紫色。
然而,就在他即将融入那片夜色时,脚步却毫无预兆地顿住了。
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仿佛刚才还带着暖意的晚风,一下子变成了刺骨的冰凌。
那不是天气的冷,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被抽离了某种核心温度的空洞感。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却发现掌心一片冰凉,再也聚不起半分熟悉的暖意。
风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块木板的埋葬而消散了,又似乎有什么更古老、更沉寂的东西,因此而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