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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都市言情 > 逆流韶华 > 第334章 槐树晓得那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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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彻底沉入地平线以下,青黑色的暮霭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将田埂上的身影浸染得模糊。

沈星河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端连接着他的脚,另一端探入那片新翻的泥土,仿佛是他伸出的一只无形的手,还在眷恋着地底的温度。

他站了很久,久到田间的蛙鸣都变得稀疏,仿佛它们也耗尽了今夜的言语。

他想起母亲的话时,并非因为悲伤,而是一种近乎于事实的确认。

这棵老槐树确实记得。

它记得他童年时攀爬的高度,记得他少年时倚靠着它看书的姿势,如今,它又记住了他亲手埋下的一段终结。

他向前走出的那三步,精准而决绝,像是用尺子量过。

当他的影子终于完全脱离了树荫的笼罩,他才感到一阵轻松,不是卸下重担,而是像船终于驶离了熟悉的港湾,前路茫茫,却也意味着无限的可能。

风从背后吹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混合气息,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县城与小镇的边界模糊不清,一排透着昏黄灯光的小吃摊便是最明显的分界线。

沈星河在一个只卖素面的摊位前停下,帆布包被他随意地放在脚边。

热气腾腾的面汤驱散了些许夜的凉意。

“出远门?”老板是个爽利的中年人,一边麻利地捞面,一边打量着他。

沈星河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就走一段。”

他没有说谎。

这段路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取决于他什么时候找到那个可以停下的地方。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废料场传来一阵阵清脆的嬉闹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沈星河循声望去,借着微弱的月光,他认出了那个领头的孩子,是周小海。

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一堆碎砖,兴致勃勃。

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残破的红砖垒起一个四四方方的灶台,甚至找来一块弯曲的白铁皮,煞有介事地插在后面当烟囱。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高高举着一根干燥的树枝,像擎着一支火炬,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宣布:“报告!这是沈叔叔留下的火种!”

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仿佛那根枯枝真的能点燃什么。

沈星河的筷子在碗里顿了一下,面条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他却觉得那句含混不清的“留下”二字,被自己囫囵着、用力地咽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实体的东西,没有真正的火,也没有可以燃烧的薪柴。

可孩子们却用最纯粹的游戏,给了他一个最郑重的身份。

他并非离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场”。

他成了那个看不见的源头,一个故事的开端。

他低头,安静地吃完了整碗面,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深夜的冷灶堂里,灯光柔和。

林夏正在整理“回音展”的留言簿,游客们的感言五花八门,大多是对这种传统技艺的惋惜与敬佩。

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不同的纸条掉了出来。

她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娟秀而略带迟疑的字迹:“那天我看见他把一块木头埋进土里,像埋一封信。”

林夏的心猛地一震。

这笔迹她认得,是镇上书店老板娘的。

她为人内向,平日里话不多,却有着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

原来,沈星河进城前的那一幕,并非无人知晓。

有人在远处,静静地见证了那场无声的告别。

林夏没有声张,更没有去追问细节。

她觉得,这份偶然的窥见,本身就是一种回音。

她找来图钉,将这张字条贴在展板最不起眼的角落,然后在上方用记号笔郑重地写下标题:火种落地的声音。

第二天,沈建国来冷灶堂巡视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新增的字条。

他站在展板前,浑浊的眼睛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嘴唇微微翕动着。

良久,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小撮细腻的灰烬。

那是老灶里余下的最后一点灶灰。

他伸出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指,拈起一撮,轻轻地撒在字条的下方。

灰烬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的雪。

“土里烧过的木头,来年能肥一棵树。”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没有去想儿子埋下的是什么,也不想知道那封“信”写给谁。

他只知道,尘归尘,土归土,终结亦是新生。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沈建国照例提着一小袋猫粮去院角。

那只常年躲在柴堆里、对人警惕万分的花斑猫,今天却一反常态。

它不仅没有躲闪,反而主动从柴堆后绕了出来,用身体亲昵地蹭着沈建国满是补丁的裤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更让沈建国意外的是,猫的嘴里叼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截半个巴掌长的松枝,通体焦黑,却能看出原本的木质纹理。

正是三年前,沈星河说要“保火种”,亲手埋在院子角落里的那截。

老头儿愣在原地,手里的猫粮袋子都忘了放下。

他随即明白过来,是这只猫,在刨地藏食或是玩耍时,无意中把这件旧物给挖了出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弯下腰,从猫嘴里接过那截松枝。

猫咪乖巧地松口,还仰头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扔掉它,也没有再将它藏起来。

他回到屋里,打了盆清水,用一块旧布仔仔细细地将松枝上的泥土擦拭干净,然后放在窗台上晾干。

下午,他找来一个闲置的粗陶花盆,装满土,将这截焦黑的松枝像插花一样插了进去,郑重地摆在了冷灶堂的门口。

路过的吴伯看到了,笑着打趣他:“老沈,又搞什么仪式?”

沈建国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漆黑的松枝上,眼神里有一种罕见的平静和笃定:“不是仪式,是提醒——有些东西埋下去,不是为了消失。”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午后,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倾盆而至。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上,噼啪作响。

冷灶堂的屋顶还是老样子,几处漏水的地方,孩子们已经驾轻就熟地用盆盆罐罐接住,继续在展板间穿梭嬉戏。

林夏正指挥着两个大点的孩子将一幅受潮的展板挪到干燥处,忽然听得门外“哐当”一声闷响。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那块前不久刚挂上去的、嵌着旧松木的新牌匾,竟被一阵狂风从门楣上掀了下来,正面朝下,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院子里的湿泥中。

“牌匾掉了!”一个孩子尖叫起来。

林夏心里一紧,也顾不上打伞,立刻冲进雨幕。

她和闻讯赶来的沈建国合力将沉重的牌匾扶起。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怔住了。

大雨如注,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牌匾。

那块新做的、光滑油亮的木板表面,被黄色的泥浆糊得一塌糊涂,“冷灶不断薪”几个描金大字变得模糊难辨。

然而,嵌在正中的那块从旧牌匾上取下的老松木,却在雨水的洗涤下,显露出前所未有的清晰。

泥水顺着它深刻的纹理流走,仿佛在为它拂去岁月的尘埃。

在那片焦黑的残木上,一个被火焰燎过、只剩下一半的“火”字,静静地显露出来,笔锋苍劲,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林夏呆呆地看着那个字,脑海中轰然一声,像是有一道闪电劈开了三年的迷雾。

她猛然记起,三年前,沈星河离开时,曾对着那块即将被拆下的旧牌匾低语过一句话。

当时她没听清,现在却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真正的火种,从不在灶里……”

雨声愈发密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林夏松开扶着牌匾的手,没有去擦拭上面的泥浆,就任由它被雨水浸泡、冲刷——像是在让时间,亲自校对一句尚未说完的话。

而在数十里外的县城,雨势稍歇。

沈星河走在一条临河的青石小路上,晚归的渔船在水面上划开一道道涟漪。

他没有急着找落脚的客栈,只是顺着那隐约的水声漫无目的地走着。

那水声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比灶火更古老、更悠长的节奏,仿佛在讲述一个无需言说的故事。

他忽然觉得,自己需要一个能时刻听见这水声的地方,一个能将所有喧嚣都关在门外、只留下这份流淌的寂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