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田事:桐油香里灭虫记
晨露还没来得及从板蓝根的嫩叶上褪尽,赵地的药田就炸开了锅。
柱子拎着半筐刚摘的野菜,三步并作两步冲下田埂,粗粝的布鞋踩得泥土溅起细花。“王老栓!您快来看!这苗……这苗要完了!”他的声音里裹着慌,连带着手里的野菜都晃掉了两棵。
田埂那头,王老栓正蹲在地里拔草,闻言直起腰,后腰的旧伤让他龇了龇牙。他拄着锄头挪过去,顺着柱子指的方向一看,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连片的板蓝根苗里,不少叶片都成了“破布”——边缘被啃得坑坑洼洼,青绿色的小虫正趴在叶背上,细身子一弓一弓,啃得叶片簌簌掉渣。
“是尺蠖。”王老栓捻起一只虫子,指尖沾了点黏液,“这东西开春就爱啃新苗,往年也有,没这么凶。”
周围的药农闻声都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愁云很快罩住了这片刚泛绿的药田。春分刚过,板蓝根才栽下半个月,正是长根长叶的关键时候,要是被虫啃坏了,下半年的收成可就没了指望。
“用石灰粉!”有人喊了一嗓子,“去年麦地里生虫,撒了石灰就好了!”
这话刚落,就被人顶了回去:“你傻啊?这苗嫩得掐得出水,石灰粉碱性大,虫死了,苗也得烧枯!”
“那咋办?总不能看着它们啃吧!”柱子急得直跺脚,他家小子去年得了咳嗽,全指望今年药田卖了钱抓药。他蹲下身,看着一片被咬得只剩叶脉的叶子,眼眶都红了。
王老栓叹了口气,掏出烟袋锅子,却没点着——手都在抖。他种了四十年药田,见过旱涝,见过病灾,可这么凶的尺蠖,还是头一遭。“再等等……说不定素问姑娘有法子。”
这话像颗定心丸,众人都静了下来。自打素问姑娘来邯郸办传习所,治好了漳水疫,改良了土灶,药农们就把她当成了主心骨。可这会儿日头都快升到头顶了,传习所的方向还没见人影。
就在这时,田埂那头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素问穿着素色布裙,裙摆沾了点泥点,手里还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采的草药。她听见田埂上的议论,脚步顿了顿,径直走向被虫啃过的板蓝根田。
“素问姑娘!”柱子像见了救星,连忙迎上去,“您快看看,这虫把苗啃成这样了!”
素问没说话,蹲下身,裙摆铺在潮湿的泥土上。她先看了看叶片上的虫——青绿色的身子,长约半指,爬动时身子一屈一伸,像极了丈量土地的尺子。又翻起叶片,看了看啃食的痕迹,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上的黏液,随即放在鼻尖闻了闻。
“是尺蠖的幼虫。”她抬起头,声音温和却笃定,“这虫昼伏夜出,专啃新叶,不过怕黏性大的东西,也怕草木灰的碱性。”
“那咋治啊?”有人急忙问,“总不能手抓吧,这么些苗,抓到天黑也抓不完。”
素问的目光落在田埂边的老槐树上,树皮上还留着去年绑麦秆的痕迹。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也是在这样的春分时节,带着她在自家的小菜园里驱虫。那时候祖母的头发已经白了,却还能蹲在菜畦边,用手指捏起菜叶上的虫子,笑着说:“丫头你看,这虫怕桐油,咱们用桐油拌点草木灰,刷在叶子上,它就不敢来了。”
那时候的菜园里,老槐树下挂着个陶瓮,里面装着陈年的桐油,打开盖子,就有一股淡淡的木香味飘出来。祖母总是用木勺舀出一点桐油,兑上井水,搅匀了,再用旧毛刷蘸着,轻轻刷在青菜叶上。过了两天,菜叶上的虫子就没了踪影,新叶长得比以前还嫩。
“有法子了。”素问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泥,“你们去药铺后院,把那瓮陈年桐油抬来,再烧些草木灰——要梧桐叶烧的,别用麦秆灰,碱性太烈。”
“桐油?”王老栓愣了愣,“那东西不是用来漆家具的吗?能驱虫?”
“能。”素问点头,想起祖母的话,“陈年桐油黏性大,刷在叶片上,能粘住尺蠖的脚,让它爬不动;草木灰的碱性能赶虫,还能当肥料,不伤苗。不过得按比例来,一瓢桐油兑十瓢井水,草木灰要筛细了,每瓢油水里加半勺就行。”
众人半信半疑,可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只能照做。柱子和两个年轻药农扛起锄头,往药铺跑;王老栓则带着人,在田埂边烧草木灰,梧桐叶烧起来带着股清香味,烟袅袅地飘在药田上空,倒让原本焦急的气氛松快了些。
阿桃是传习所的学徒,听说药田生虫,也提着竹篮跑了过来。她蹲在素问身边,看着叶片上的尺蠖,皱着小眉头:“姑娘,这虫真的怕桐油吗?我以前见掌柜的用桐油漆木盆,粘乎乎的,虫子要是粘在上面,会不会死啊?”
“不会死,但爬不动就啃不了叶子了。”素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等风吹日晒,桐油干了,叶片也长结实了,到时候虫就啃不动了。草木灰还能给苗补点养分,算是一举两得。”
说话间,柱子他们已经把桐油瓮抬了过来。那瓮是陶的,上面还刻着“庚子年冬”的字样,算下来已经存了五年。打开盖子,一股醇厚的木香味飘了出来,不像新桐油那样刺鼻,倒带着点陈酿的温和。
素问让人找来几个木瓢,又打了井水,按“一油十水”的比例兑在木桶里。阿桃主动拿起木勺,帮着搅拌,井水和桐油慢慢融在一起,泛起淡淡的乳白色。王老栓筛好了草木灰,细得像面粉,撒进桶里,阿桃又搅了搅,木桶里的液体就成了浅灰色,还带着梧桐叶的清香。
“刷的时候要轻,”素问拿起一把旧毛刷,蘸了点油灰水,往一片被啃过的板蓝根叶上刷,“只刷叶片背面和边缘,正面不用刷,免得挡住 sunlight 。”她的动作很轻,毛刷在嫩叶上扫过,没留下一点痕迹,只有淡淡的油灰味留在叶面上。
药农们看着,也纷纷拿起毛刷,学着素问的样子刷叶子。柱子刚开始手重,刷得叶片都打了卷,素问走过去,握着他的手,教他“手腕要松,像给孩子擦脸似的”。柱子脸一红,慢慢调整力道,后来刷得比谁都快。
王老栓蹲在地里,刷着一片刚冒芽的新叶,嘴里念叨着:“俺活了六十年,还是头回见用桐油驱虫的。要是真能成,以后药田生虫,就不用愁了。”
“会成的。”素问坐在田埂上,看着众人忙碌的身影,晨露已经干了,阳光洒在药田里,叶片上的油灰水泛着淡淡的光。她想起祖母当年也是这样,在菜园里带着乡亲们刷桐油,那时候的她还小,只能帮着递毛刷,如今自己也成了教别人法子的人,心里竟有些暖。
可天公不作美,到了下午,天上就飘起了乌云。药农们都慌了——刚刷的油灰水,要是被雨冲掉了,岂不是白忙活了?
“这雨要是下大了,可咋整啊?”柱子抬头看着天,乌云越来越密,风也刮了起来,吹得板蓝根叶簌簌响。
素问也抬头看了看天,眉头微蹙。她走到田边,摸了摸刚刷过的叶片——油灰水已经有点干了,在叶片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膜。“没事,”她放下心来,“这层膜已经结住了,小雨冲不掉,要是下大雨,咱们再补刷一次就是。”
话虽这么说,众人还是提着心。晚饭的时候,雨真的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屋檐上,也打在药田里。柱子晚饭都没吃好,隔一会儿就往药田的方向望,老伴骂他“魂都丢在田里了”,他也不在意。
第二天天刚亮,柱子就披了件蓑衣,踩着泥水往药田跑。远远地,他就看见田埂上站着个人,走近了才发现是素问。她也披着蓑衣,手里还拿着一把毛刷,正弯腰看着叶片。
“姑娘,您咋这么早来了?”柱子喘着气,走到她身边。
素问指了指叶片:“你看。”
柱子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眼睛一下子亮了——叶片上的油灰膜还在,几只尺蠖粘在膜上,身子蜷着,已经不动了。更让他惊喜的是,叶片的边缘,竟然冒出了一点新绿,是刚长出来的嫩叶!
“活了!苗活了!”柱子激动得大叫,声音在清晨的药田里传得老远。
不一会儿,王老栓、阿桃和其他药农也都来了。大家围着刷过油灰水的板蓝根苗,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脸上的愁云全散了。王老栓摘下一片叶子,放在手里摸了摸,又闻了闻,笑着说:“这桐油还真管用!你看这叶,比以前还嫩乎。”
阿桃蹲在地里,捡起一只粘在膜上的尺蠖,歪着头说:“姑娘,这虫真的不动了,是不是被粘住爬不了了?”
“是。”素问点头,“它爬不动,就啃不了叶子,过两天就会掉下来,变成肥料。”
众人这才彻底信服,纷纷拿起毛刷,往没刷过的药田里去。阿桃跟着素问,一边刷一边哼着小曲;柱子干劲十足,刷得比谁都快;王老栓则走在后面,帮着年纪大的药农筛草木灰,偶尔还指导两句“油别放多了,不然苗会闷”。
田埂上,风吹过板蓝根田,带着桐油的清香和草木的气息。素问站在田埂中间,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祖母当年说的话:“丫头,草木有情,老辈的法子,藏着过日子的智慧。只要用心,啥难处都能过去。”
三天后,药田里的尺蠖基本都消失了。原本被啃得残缺不全的板蓝根苗,长出了新的嫩叶,绿油油的,像一片小森林。晨露落在叶片上,顺着油灰膜滑下来,滴在泥土里,发出“嗒嗒”的声响,像是在唱着丰收的歌。
王老栓特意摘了一把最嫩的板蓝根叶,送到传习所。他把叶子递给素问,笑着说:“姑娘,这是给您的。您看这叶,多好,今年肯定是个好收成。”
素问接过叶子,叶片上还带着晨露的凉意。她看着王老栓满脸的笑容,又望向窗外的药田,阳光正好,春分的风温柔地吹着,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阿桃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陶瓶,里面装着新熬的桐油。“姑娘,我跟药铺的掌柜学了熬桐油,以后药田再生虫,咱们就有新桐油用啦!”
素问笑着点头,心里忽然明白,所谓的“法子”,从来都不是凭空来的——它藏在老辈的经验里,藏在对土地的敬畏里,更藏在人与人之间互相帮扶的温情里。就像这春分的药田,只要大家齐心,再凶的虫患,也能在桐油的清香里,悄无声息地平息。
夕阳西下的时候,药农们还在田里忙碌。柱子哼着赵地的小调,手里的毛刷上下翻飞;王老栓坐在田埂上,抽着烟袋锅子,看着绿油油的苗,脸上满是满足。素问站在田埂边,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这春分时节的药田,比任何时候都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