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田授艺:赵齐相携的三月之约
邯郸城外的药田刚过春分,新栽的板蓝根冒出嫩紫的芽尖,金银花藤顺着竹架缠出细碎的绿,风里都裹着草木的清苦气。素问正蹲在田埂上,指尖捏着一片沾了露水的枸杞叶,跟药农老周说着新抽的枝桠该怎么修剪,就见远处尘土飞扬——三辆漆着齐地纹样的马车正往这边赶,车轮碾过土路的声响,在空旷的田畴间格外清晰。
“这齐人怎么来得这么快?”老周直起身,手搭在额前望了望,“上回送海盐才刚过半月。”
素问也觉得意外,却没停下手里的活,只道:“许是又有药材的事。”话音刚落,马车已在田边停稳,先跳下来的是个穿青布短打的随从,紧接着,一个身着织金锦袍的人掀帘而出。那锦袍是齐地特有的纹样,深蓝底色上绣着卷云纹,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捏着一柄象牙柄的折扇,一看便知是身份贵重的使者。
使者刚站稳,目光就扫过整片药田——垄沟笔直,幼苗齐整,连田边的杂草都除得干净,与他来时路上见的荒田截然不同。待看到蹲在田埂上的素问,他立刻整理了下衣袍,快步走过去,对着素问深深拱手:“在下乃齐国使者田和,见过素问姑娘。”
素问站起身,指尖还沾着泥土,却也规规矩矩地回了礼:“使者客气,不知此次前来,有何要事?”
田和直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又不失礼数:“实不相瞒,我家君主前几日听闻商队回报,说赵地的药材种植之法极为神妙——金银花亩产翻番,板蓝根无虫害,连往日难活的决明子都长得茁壮。君主一心想让齐地百姓也能习得此法,特遣在下前来,想求聘几位赵地农师,往齐地指导三月。”
他说着,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叠得整齐的丝绸,色泽鲜亮,一看便是上等的蜀锦:“这是百匹丝绸,权当酬劳。农师在齐地期间,食宿用度皆由我国承担,若有其他需求,姑娘尽管开口。”
百匹丝绸可不是小数目,老周在旁边听得眼睛都直了,悄悄拉了拉素问的衣角,意思是这买卖划算。可素问却没立刻应下,反而蹙着眉沉吟起来——她想起去年派医徒去边境指导防疫的事,医徒在赵地熟门熟路,到了边境却因水土不熟、语言不通,耽误了不少功夫。农师也是一样,赵地的土壤多是壤土,齐地靠海,不少地块是盐碱地;赵地用的农具是曲辕犁,齐地惯用直犁,农师去了齐地,怕是连农具都用不顺手,更别说教出像样的法子了。
“使者的诚意,我心领了。”片刻后,素问抬起头,目光坦诚,“只是有句话,我得实说——农师多是本地老手,一辈子跟赵地的土、赵地的活打交道,离了故土,未必能把法子讲透、教好。若是教得不伦不类,反而误了齐地百姓,岂不是白费功夫?”
田和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被拒绝,他捏着折扇的手指紧了紧:“那姑娘的意思是……”
“我倒有个提议。”素问指着不远处正在给枸杞苗浇水的几个农徒,“不如从贵国选十名农人留下,就在这药田里学习三月。他们熟悉齐地的水土和农具,学的时候能想着‘这法子回了齐地该怎么改’,学成后回去传授,也比外来的农师更顺手。而且……”她顿了顿,语气更温和了些,“这三月里,农师们会把轮作、辨虫害、制堆肥的法子一一教透,还会把《药材种植规范》的竹简给他们抄录,绝不藏私。”
田和愣住了,他原本以为素问会提更高的条件,或是直接拒绝,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提议。他低头琢磨了片刻——十名农人留下学习,不用付百匹丝绸的酬劳,还能让农人亲身体验种植过程,比请几个“外来和尚”靠谱多了。这么一想,他立刻笑了起来,对着素问又拱了拱手:“姑娘此计甚妙!既考虑到了齐地的实际情况,又能让我国子民学得扎实。就按姑娘说的办,我这就让人回齐地挑选农人,三日之内必带他们来此!”
素问见他应下,也松了口气,指着田边的几间农舍:“那几间屋子刚打扫过,农人们来了就能住。平日里他们跟农师一起下田,食宿我们来安排,使者不必担心。”
田和连声道谢,又跟着素问在药田里转了一圈,看了金银花的种植架、板蓝根的垄距,还蹲下来摸了摸土壤,嘴里不住地赞叹“此法精妙”。待日头偏西,他才带着随从匆匆离去,临走前还特意叮嘱:“三日之后,我必带农人来见姑娘!”
三日后,田和果然如约而至,这次跟来的不是马车,而是十辆简陋的牛车,每辆车上都坐着一个扛着锄头、背着包袱的农人。为首的是个年近六十的老者,皮肤黝黑,手上满是老茧,腰间别着一把磨得发亮的镰刀,一看就是常年在田里干活的老手。他叫陈老根,是齐地胶东郡有名的农把式,种了四十多年的地,连郡守都曾请他去指导种麦。
跟在陈老根身后的,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叫阿福,刚跟着陈老根学了两年农活,眼神里满是好奇;有个叫李木的,手上沾着木屑,据说在家乡还会做些农具;还有个叫王婶的妇人,头发用布巾包着,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给孩子带的平安符——她男人去年种药材亏了本,听说能来赵地学本事,连夜就收拾了包袱赶来。
十个人站在药田边,看着眼前整齐的垄沟、绿油油的幼苗,都有些发愣。阿福忍不住拉了拉陈老根的衣角:“陈伯,你看这苗,长得比咱家里的壮多了,连个虫眼都没有。”
陈老根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指尖插进土里,捻了捻土粒——土是湿润的,却不粘手,里面还掺着些细碎的草木灰。他心里犯了嘀咕:咱齐地的土要么板结,要么盐碱重,哪有这么松快的土?这赵地的法子,怕是真有门道。
“各位一路辛苦了。”素问走过来,手里拿着几张纸,上面画着药田的布局图,“这是未来三月的学习安排,前十日先熟悉赵地的土壤和药材习性,之后学轮作、辨虫害,最后一月实践种植。这位是老周,赵地最好的农师,你们有啥问题,尽管问他。”
老周往前站了站,对着众人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别客气,咱都是跟土打交道的,有啥不懂的,咱边干边说。”
接下来的日子,十名齐人便跟着老周扎进了药田。每天天不亮,他们就跟着老周下田——老周教他们怎么看土壤的干湿:抓一把土在手里,攥紧了能成团,松开手轻轻一捏就散,这就是最适合播种的湿度;教他们怎么辨虫害:板蓝根叶子上要是有小洞,周围有黑色的粪便,那就是尺蠖幼虫,得趁早治;教他们怎么制堆肥:把秸秆、粪肥、草木灰一层层堆起来,浇上淘米水,盖上茅草,等两个月发酵透了,就是最好的肥料。
一开始,陈老根心里还犯着嘀咕。比如老周说“金银花种一年,第二年要改种甘草”,他就忍不住反驳:“好好的地,为啥要换着种?这不是瞎折腾吗?”
老周也不生气,只是拉着他去看两块地:一块是连种了两年金银花的,苗长得又矮又瘦,开花也少;另一块是去年种金银花、今年种甘草的,甘草苗长得比拇指还粗,叶子绿油油的。“你看,”老周指着地,“每种药材吸的养分不一样,连种久了,地就瘦了。换着种,地能歇过来,还能少生病虫害。”
陈老根蹲在地里看了半天,又扒开土看了看甘草的根,终于服了:“还是你们想得周到,咱齐地就知道死种一种,难怪产量上不去。”
阿福学得最勤快,每天都带着个小本子,把老周说的话记下来,连怎么修剪枝桠都画了图。有一回,他看到老周用桐油拌草木灰刷板蓝根叶子,就好奇地问:“周伯,这玩意儿能驱虫?”
老周笑着把刷子递给她:“你试试就知道了。这桐油粘在虫子身上,它就喘不过气了,草木灰还能杀菌,又不伤苗。”阿福半信半疑地刷了几株,三天后再去看,叶子上的尺蠖果然都掉了,新叶还在往上冒。她拿着小本子,兴奋地跟王婶说:“王婶,这法子真管用!回去咱也这么弄,再也不用怕虫子了!”
王婶学得仔细,尤其关注堆肥的法子。她家里有两亩地,一直因为肥料不够长得不好。有一回,她看到老周往堆肥里加了些晒干的海藻,就问:“周伯,这海藻也能当肥料?”
“当然能。”老周说,“海藻里有啥我不知道,但咱海边的人都用它肥田,种出来的庄稼特别壮。你回去要是有条件,也可以试试。”王婶赶紧记下来,心里想着:回去就跟男人说,多去海边捡些海藻,咱的地也能变肥。
李木则对农具特别感兴趣。他看到赵地农师用的曲辕犁,比齐地的直犁轻便多了,就天天跟着铁匠铺的师傅看怎么打犁。师傅被他缠得没办法,就教他怎么调整犁头的角度:“犁头往下压一寸,就能耕得深些;往上抬一点,就浅些,看你要种啥。”李木听得入了迷,还画了张犁的图纸,想着回去给村里的铁匠看看,也打几副这样的犁。
日子一天天过去,齐人们跟赵地的农师越来越熟络。中午吃饭的时候,王婶会从包袱里拿出齐地的麦饼,分给老周和农徒们;老周则会让家里人做赵地的盐腌菜,给齐人们尝尝鲜。阿福会跟农徒们一起去河边摸鱼,陈老根则会跟老周坐在田埂上,抽着旱烟聊种地的事——从怎么选种,到怎么应对旱灾,一聊就是大半天。
可就在学习快满两个月的时候,一场暴雨突然来了。
那天早上,天刚亮就阴得厉害,风刮得药田边的竹架呜呜响。老周一看天色,就喊着农人们赶紧加固田埂:“这雨怕是要下大,低洼处的枸杞田容易淹,得赶紧筑堤!”
齐人们一听,也顾不上吃饭,跟着赵地的农师一起扛着铁锹往枸杞田跑。阿福力气小,就帮着搬石头;陈老根经验足,就指挥着大家怎么筑堤——先把土夯实,再在堤边铺一层茅草,这样能防渗水;李木则找来几根粗木头,钉在堤脚,加固堤身。
没过多久,大雨就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田里很快积了水,顺着垄沟往低洼处流,眼看就要漫过刚筑的小堤。“再加把劲!”老周喊着,把铁锹往土里插得更深,“这枸杞苗要是淹了,今年就白种了!”
陈老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手里的铁锹没停:“大家别慌,按赵地的法子来,肯定能守住!”他刚说完,就看到旁边的阿福脚一滑,摔进了泥里,手里的铁锹也飞了出去。陈老根赶紧伸手,一把把阿福拉了起来:“小心点,别摔着!”
阿福浑身是泥,却咧着嘴笑:“没事,陈伯,咱接着干!”
王婶也没闲着,她看到有个赵地的小农徒差点被风吹倒,就赶紧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孩子,慢点,别着急!”
雨越下越大,田里的水越积越多,可没有人停下手里的活。齐人和赵地的农师们混在一起,有的铲土,有的搬石头,有的加固堤身,泥水溅满了衣服,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可谁也没抱怨一句。
直到傍晚,雨才渐渐小了。众人瘫坐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土堤——虽然不高,却牢牢挡住了洪水,枸杞田安然无恙,绿油油的苗叶上还挂着水珠。
“总算守住了。”老周喘着气,从怀里掏出旱烟袋,递给陈老根。陈老根接过,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再吐出来的烟圈里,带着笑意:“老周,今天多亏了大家一起上,换了在齐地,怕是这田就淹了。”
“可不是嘛。”阿福靠在李木身上,浑身湿透,却一脸兴奋,“这筑堤的法子,回去我也得教给村里的人,以后再下雨,咱也不怕了!”
那天晚上,农舍里的灯亮到了很晚。齐人们围着桌子,把白天筑堤的法子记下来,还画了图。王婶煮了一锅热汤,分给大家,汤里放了赵地的盐和齐地的干海带,喝在嘴里,暖在心里。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三月期满的时候。齐人们开始收拾行囊,每个人的包袱里都鼓鼓囊囊的——有抄录完整的《药材种植规范》竹简,有李木画的曲辕犁图纸,有阿福记满笔记的小本子,还有陈老根收集的各种药材种子。
素问也没闲着,她让人准备了十车新收的种子,有甘草、板蓝根、枸杞,每种种子都用布包好,贴上标签,上面写着“适合盐碱地种植”“喜湿润”等字样。“这些种子适应性强,你们带回齐地,先在小地块试种,要是有啥问题,就遣人来报。”素问把种子分给齐人们,又递给陈老根一封书信,“这是给贵国君主的信,里面写了些种植的注意事项,你帮我转交。”
陈老根接过书信,双手捧着,眼眶有些发红:“姑娘放心,我们回去后,一定把法子教给齐地的百姓,不辜负姑娘和赵地农师的教导。”
临行前夜,赵地的农师们在药田边架起了篝火,杀了一只鸡,煮了一锅粥,还拿出了新酿的米酒。齐人们和赵地的农师们围坐在篝火旁,王婶唱起了齐地的歌谣,调子悠扬;老周则吹起了竹笛,笛声清亮。歌声和笛声交织在一起,飘在药田上空,月光洒下来,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周,以后有机会,我还来赵地看你。”陈老根端着酒碗,跟老周碰了一下,“到时候,我给你带齐地的海鱼,让你尝尝鲜。”
老周笑着点头:“好,我等着你。到时候,我带你去看新种的决明子,保证比今年长得还好!”
阿福则拉着农徒们的手,舍不得松开:“等我把法子教给村里的人,种出好药材,就来跟你们报喜!”
第二天一早,齐人们就坐着牛车出发了。赵地的农师们送到药田边,看着牛车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尘土里。老周叹了口气:“这些齐人,都是好样的。”
素问却笑着说:“他们会回来的。”
果然,两个月后,一封来自齐国的书信送到了素问手里。信是十名齐人联名写的,字里行间满是兴奋——他们回去后,在胶东郡开垦了百亩药田,种下了从赵地带回的种子,如今幼苗已经冒出了芽;邻县的人听说后,都来求法子,他们就把抄录的竹简借给大家看;陈老根还教大家用海藻堆肥,地里的土果然变肥了;李木则跟村里的铁匠一起,打了几副曲辕犁,用起来比以前省力多了。
信里还附了一张草图,画着齐地药田的模样——垄沟笔直,幼苗整齐,田边还画了一个笑脸。素问把信读给药农们听,老周笑得合不拢嘴:“你看,我就说他们是好样的!”
又过了半年,齐国的商队再次来到邯郸,这次带来的不是海盐,而是齐地新收的药材——金银花饱满,甘草粗壮,跟赵地所产不相上下。商队的首领告诉素问,如今齐地已有不少百姓种起了药材,日子比以前好多了,君主还特意让人在胶东郡建了一座“赵齐药田馆”,专门用来传授种植之法。
“姑娘,”首领递过一封齐国君主的书信,“君主说,多亏了姑娘的提议,才让齐地百姓习得好法子。以后,赵地要是需要齐地的海盐、海鱼,尽管开口,咱们互通有无,一起过日子。”
素问接过书信,看着窗外连片的药田,心里暖暖的。她想起半年前,田和来求聘农师的场景,若是当时直接派农师去齐地,或许也能教出些法子,却未必能像现在这样——两国的农人互相学习,情谊渐深,连药材和海盐都成了连接彼此的纽带。
风又吹过药田,金银花的香气飘得很远。素问知道,这三月的授艺之约,不仅仅是传授了种植的法子,更种下了两国相携相助的种子。而这颗种子,终会在赵齐的土地上,长出更茂盛的庄稼,结出更丰硕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