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猛地又是一暗。
油灯的火苗挣扎着缩成一颗黄豆大小,蓝汪汪的,将灭未灭。
黑暗如同黏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吞噬了大半间堂屋。
只有那一点微弱的、濒死的蓝光,勉强照亮我面前两只青黑干枯、指甲塞满淤泥的手。
它们的指尖,离我的眼球和心口,只有一寸。
那冰冷的寒意已经先一步刺破皮肤,冻僵了我的血液。
背颈处被啃噬过的地方,麻痒骤然加剧,变成一种尖锐的、钻心的刺痛,仿佛皮肉之下真有无数冰针在疯狂攒刺,要破体而出。
砂纸摩擦般的声响停了。
两个“它”保持着索命的姿势,僵在原地。
那双浑浊的白翳眼珠,在极致的昏暗里,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聚焦在我的——身后?
不,它们看的不是我。
是我背上那正在发生的、无法言喻的恐怖。
麻痒和刺痛达到了顶峰,我的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
我能感觉到,我背上那块皮肉正在蠕动,像是有自己的生命,正在一拱一拱地,试图脱离我的身体。
一种湿漉漉的、撕裂的细微声响,从我脑后传来,清晰得令人发疯。
是趴在我背上那个“它”!它还在!
它并没有因为另外两个“它”的出现而停止动作!
它正在……正在从我身体里撕扯着什么!
面前的两个“它”,那两张凝固着诡异笑容的干瘪脸庞,第一次出现了某种变化。
那不是表情的变化,它们的肌肉早已僵硬如石。那是一种……姿态的改变。
微微歪斜的头颅,稍稍前倾的身体,像极了饥饿的野兽嗅到了更诱人的猎物气息。
它们停滞的、指向我和奶奶的手,极其缓慢地,改变了方向。
一齐指向了我的后背。
指向了那个正趴在我身上大快朵颐的“同伴”。
“嗬……”一种类似叹息,又像是贪婪吮吸的声音,从它们黑洞洞的嘴里发出。
趴在我背上的“它”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激怒了,抑或是感到了威胁。
那湿漉漉的撕扯声猛地变得急促、狂暴起来!
背部的剧痛瞬间飙升,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黏滑、冰冷的东西正在试图钻进我的骨头缝里!
“啊——!”
我终于无法再承受,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了被冻僵的喉咙。
这声尖叫像是一把无形的锥子,刺破了凝滞的死寂。
油灯的火苗应声猛地向上一窜,爆出一团短暂而刺目的白光,瞬间将整个堂屋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在这百分之一秒的、如同曝尸般的惨烈光亮下,我看见了。
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奶奶伏倒的身体旁,地面上,并非空无一物。
一道极淡极淡的、水痕般的影子,从奶奶的身体里飘溢出来,轮廓模糊,依稀是个人形,却扭曲着,挣扎着,散发出无尽的痛苦和茫然。
那是……奶奶最后一点还未散尽的东西吗?
而趴在我背上的那个“它”,猛地抬起头——那张脸几乎就贴在我的侧脸上——它的嘴巴大大张开,远远超出了常人所能及的限度,口腔深处是一片蠕动着的、更深邃的黑暗。
它不是在做啃咬的动作,它是在……吸吮!一股极淡的、灰白色的“气流”,正从我背颈处被撕裂的皮肉下方,被它贪婪地、用力地吸食出来!
同时,我也看见了面前那两个“它”的真正目标。
它们的手指,贪婪地伸向的,并非我的身体,而是那道正从奶奶身体里飘出的、淡薄的影子,以及正从我体内被强行吸出的、灰白的“气流”!
光亮骤熄。
油灯彻底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火苗噗地一声熄灭。
绝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如同冰冷的铁幕轰然砸落,将一切彻底吞没。
视觉被剥夺的一瞬间,其他的感官被放大到了癫狂的程度。
我听见:
背后那狂暴的吸吮声。
面前两个“它”喉咙里发出的、更加急切贪婪的“嗬嗬”声。
它们僵硬的脚步挪动声,寿衣布料在黑暗中摩擦的窸窣声,正同时向我逼近!
我闻到: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土腥味、尸体的陈腐味, 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铁锈和某种冰冷馨香的诡异气味,从奶奶飘出的影子和我被吸出的“气流”中散发出来,强烈地刺激着它们的食欲。
我感到:
三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三个方向,同时包裹了我!
背上的“它”吸吮得更加疯狂,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里的力气和温度正随着那被吸食的“气流”飞速流失。
正前方和侧前方,那两只冰冷的手,终于触碰到了实体——但它们越过了我!
一只抓向了地上奶奶那道淡薄的影子,另一只则抓向了正从我背后被吸出的灰白“气流”!
“嘶——!”
一声尖锐得足以刺破耳膜的、非人的嘶鸣,猛地从我背后炸响!
是趴在我背上那个“它”发出的!它的“食物”被抢夺了!
疯狂的争夺在绝对黑暗中进行。
冰冷的手臂在我周围挥舞、碰撞,发出一种类似枯枝折断的“咔嚓”声。
贪婪的吸吮声、嘶鸣声、咆哮声(是的,我听到了如同野兽护食般的低沉咆哮)搅成一团。
我被夹在中间,像一个被撕扯的破布娃娃。
剧痛从后背蔓延到全身,骨头仿佛都要被这三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扯碎。
冰冷的触感不时划过我的手臂、脸颊,留下道道冻伤般的刺痛。
它们……它们在我的周围,争抢着……争抢着从奶奶和我身上散逸出来的……“东西”!
就在我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撕开的时候——
“啪!”
一声轻微的、如同水泡破裂的声响。
奶奶那道淡薄的影子,在空中被其中一只青黑的手彻底抓碎,化作点点微光,瞬间就被吸入了那黑洞洞的口中。
几乎同时,另一股灰白的“气流”也从我背后被强行扯断,大半被另一个“它”攫取吞食。
趴在我背上的“它”发出了最后一声极度不甘和愤怒的尖啸,那尖啸声迅速变得遥远,仿佛正被拖入无尽的深渊。
撕扯我的三股巨力陡然消失。
我软软地瘫倒在地,身体冰冷麻木得不像自己的,只有后背那被撕裂的伤口还在突突地跳痛。
胸腔里像破了洞的风箱,只能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喘息。
黑暗。
死寂。
彻底的、绝对的死寂。
它们……走了吗?
奶奶……
我动不了,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躺在或许还有奶奶体温未散的余烬旁,等待着。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
几分钟?几小时?
堂屋的门,忽然被轻轻地推开了。
吱呀——
悠长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丝微弱已极的、青灰色的天光,从门缝里渗了进来,勉强勾勒出桌椅板凳歪倒的轮廓,还有地上……
奶奶静止的、蜷缩的形状。
一个身影,背着那丝天光,站在门口。高高的,瘦瘦的。
我看不清脸。
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
他\/她似乎在看着屋里的一切,看着倒在地上的我,看着伏在一旁的奶奶。
然后,那个身影动了。
他\/她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脚步很轻,落在尘土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她越过奶奶的身体,没有停留。
径直走向我。
在我身边停下,蹲了下来。
背光的面容依旧模糊一团,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的视线落在我脸上。
他\/她伸出手,一只看起来极其普通、却带着地窖般寒意的手,轻轻拨开我额前被冷汗浸透的头发。
一个平静的、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宣告:
“还有一个……”
那只冰冷的手,缓缓下移,抚向我依旧剧痛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