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潺潺,和着女人的笑声。
不知男人说了什么,女人嗲着声音娇嗔道:“俊池,你好坏~”
没有手机,没有书籍,甚至连一张纸、一支笔都看不到。
郁江离坐在竹廊下的藤椅上,望着滴落的雨珠发呆,桌上放着一碗汤药,浓郁的褐色,看着就很苦。
之前,吴俊池每次都会嘱咐佣人送来蜜饯,现在只有一碗孤零零的汤药,和廊下那盏昏暗的小灯。
吴俊池拥着李甜兮,红色的裙摆和黑色的西裤紧紧交织在一起,两人沿着弯曲的小路,从远处走来,在竹林的一角,转了个弯,又朝远处走去了。
徐嫂过来,劝郁江离早点去休息,看到桌上的中药还没喝,于是问道:“郁小姐,您这药怎么没喝呀?不喝,这身子怎么好的了?您这身子不好,先生早晚要跟别人在一起。”
“他们是夫妻,怎么算别人呢?”
郁江离淡淡回了一句。
徐嫂自讨没趣,端起汤碗:“您还知道呀!我去给您热一热。”
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汤药重新端了上来,那令人作呕的酸苦味又不由分说地灌进郁江离的鼻腔,引起一阵反胃。
徐嫂送来汤药就走了。郁江离没什么精神,却也一点不困,仿佛处在一个很清醒又很无力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竹廊尽头有轻微响动。
郁江离转头望去,只见吴俊池正一步步走来。
指间夹着半截烟,身后没有任何人。
白色衬衫在雨夜里散发着丝丝潮气,随着烟雾,又向空中飘散了。
“还不睡?”吴俊池停在三米之外,把烟掐灭,扔进雨里。
郁江离转过头,没有理他,心却怦怦跳着。难道当外室,非要当着正室的面吗?
吴俊池拽过来一把椅子,坐在郁江离身边,双腿自然岔开。
若是站在远处看,还以为是吴俊池将她抱在怀里。
吴俊池侧了身子,略微俯下,抬头看着郁江离,眼里带着一抹挑逗:“没有我,睡不着?”
“离我远一点。”郁江离看也没看他一眼。
吴俊池离得更近,眼底似有笑意:“吃醋了?”
“吴俊池,我和你之间已经突破底线了。但是在你老婆面前,我希望你和我保持距离。”
自从来到绿樱小陌,吴俊池就把她安排在西北角,这里幽深僻静,是绿樱小陌的最里面,也是为了防止她逃跑。
而李甜兮这会儿睡在最东边,隔着竹林,花圃,还有一片天然温泉。
吴俊池朝东边看了看,“隔这么远,你都介意?”
郁江离横了他一眼。
吴俊池轻咳一声,直起身子,将椅子拉远,和郁江离并排坐着。
“郁江离,你让我丢了一个亿,就不想和我说点什么吗?”
郁江离缓缓垂下眼睫,没有说话。就在吴俊池以为她不想理自己,准备起身的时候,郁江离缓缓开口:“有。有一个虚构的故事,你要听吗?”
“说来听听。”吴俊池兴趣颇深。
“桑国侵犯我国时,他们的军队进入了某一片农村,向老百姓逼问我方军队的去向,不说就屠村。他们之所以会在我们村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们路过的村子都被屠干净了。”
“但我方军队的去向,老百姓是不会知道的。”
“那天夜里,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齐刷刷涌进了我家,确切地说,是我外公家。院子里跪不开,他们就跪在胡同里,拖着身孕,抱着孩子,带着老人……因为我的外曾祖是个文化人,会一点桑国语言。人们求他,求他救救这些人。”
“外曾祖不想淌这趟浑水,因为他的家人,他都保护得好好的。但耐不住人们苦苦哀求,更何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于是,外曾祖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动身了。”
“夜里,他连背带扛,救回来五个孩子,却也扔下了五根手指。”
“那一片没有被屠村,也没有杀人。桑人折了回去。”
“自那之后,外曾祖就干不了农活了,家里的生活也一落千丈。但全家人,没有一个人埋怨他,五根手指,换了五个孩子,全家人都觉得,值。”
“后来,我们胜利了。”
“再后来,天上的太阳没了,人间陷入一片混乱。外曾祖被打上了汉奸的标签。人们拿粪水泼他,拿菜叶扔他,在他的脖子上挂上了‘汉奸’的木牌,说他是卖国贼,因为他曾和桑人说过话。”
“那是一场文化和思想的盛宴。人人都是主宰,人人都是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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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那一天,浑浊的眼底蓄满了泪,顾荒容长叹了一声:“其中有个孩子,就是我。”
“他被人打被人骂,受了伤,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换句话说,你不去打他骂他,你就是同情卖国贼,同情汉奸,你也要挂上牌子。”
“爷爷,您……竟然经历过?可我们的老家,不是皖北吗?”
“我们的老家,是京都。那时候,还是郊区,但发展得不错,有许多大户人家在那边聚集,人称,京郊。”
顾霜辰有点混乱,自己是什么人,爷爷又是什么人?
在那场盛宴里,他们究竟是人,还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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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曾祖受了伤,伤口发炎,高烧不退,第二天依旧被拉去游街。于是,有个比他大几岁的先生,也就是常说的赤脚医生,在某个无星无月的夜里,朝我家院里扔了几包药,纸包上写了用法。”
“也许,是外曾祖伤口恢复的原因。人们发觉,他用了药。而这时,有人举发了。当天下午,那个赤脚医生就被挂上了牌子。”
“外曾祖受过的刑,他也受了一遍。终于,在一次审判大会上,他顶着满头的菜叶鸡蛋,气死了。而我的外曾祖,见到这一幕,才总算看透了人性,也看到了这场盛宴的本质。可是,那个人终究是为救他而死。”
“他被人捆着双手,哭喊了几声‘老哥哥’,随即触柱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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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记性一天差过一天,保不齐哪天就忘了。但这件事,必须有人记住,犯过的错,应该永远刻在我的墓碑上。”
“犯过的错?”顾霜辰心中一紧,莫非他们顾家,真的是鬼?
顾荒容点点头:“举发的人,是那个赤脚医生家的女婿。”
“也就是我。”
“您?”顾霜辰不敢相信,一向刚正不阿的爷爷,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当时,你爸爸才七岁,你奶奶又怀了身孕。她是他的女儿,是要被拉去连坐的。我……我只能这样,割断他们的关系……我们原本姓关,在京郊也算有点脸面。但那次之后,我们都不再是原本的自己了。我没有脸继续待在那里,就改姓顾,带着你奶奶和你父亲,南下了。”
“四顾荒荒孰我容,百为深省亦何从?”顾霜辰似乎想起了什么。
在郁江离的家中,郁怀民在听到爷爷的名字时,第一反应也是这句诗。
顾荒容点了点头,“你奶奶终日以泪洗面,那个孩子还是掉了。自那之后,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终,死在了皖北,到死都没能回京郊看一看。。”
“我曾悄悄回去过,不见了,都不见了。玉氏就只剩下一处被泼了脏粪的宅子,一个人也没了。”
“郁氏?”顾霜辰紧紧盯着顾荒容,郁江离三个字似乎要冲破胸膛。
“我知道你在想谁。曾经我也想过,郁丫头给我的感觉,和当年的琼若特别特别像。但我问过她,她家祖祖辈辈都是怀明县人,甚至她的外公……这些事,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她的外公上过雪山战场,据说,当了逃兵……但这些,仅是谣言,无证可查。你……这辈子都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她外公怎样,与她无关,她是个好孩子。”
“你的奶奶叫杜兰若,和玉平实的妻子,是堂姐妹,那个人叫杜琼若。他们有个儿子,和你父亲同岁,叫玉清淮,女儿比你父亲小了几岁,叫玉清微,是美玉的玉。和郁丫头没有关系。”
“但郁丫头做的事,让我想起了玉氏。倘若玉氏还有后人,也应该如她这般年纪。”
郁丫头做的事。顾霜辰猜测,应该是出版协会是否接受外企投资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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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吴俊池问道。
“这是我第一次向人提起,一来没有提起的必要,二来,这件事太过沉重,怕听故事的人也会难过。就连江荀,都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姓郁。外公说,我既然姓了郁,就要担起郁氏一族的责任。”
“什么责任?”
“生民。”
吴俊池似懂非懂,想点头,心里却是虚的。
郁江离解释道:“让百姓活下去。”
不敢想象,一个农村老头,竟然有这种抱负。
敬佩之余,吴俊池还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吴俊池,这次的事情,终究是我对不起你。但先辈们走过的弯路,我们是不是可以不去重蹈覆辙?这个故事,不过是冰山一角,一旦文化掌握在奸人手中,那将是毁天灭地的灾难,何况是与我们有世仇的外族人?这一个亿是回不来了。但今后的日子里,我会尽我所能,帮你挣回来。”
不觉间,郁江离已经侧过身子,诚恳地望着他,俨然没了方才的冷漠疏离。
吴俊池忽然醒悟,“在这等着我呢?当我和顾霜辰一样,要靠女人搞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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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霜辰犹豫道:“我倒是知道一个。”
“你知道?”顾荒容惊讶,放眼全国,玉姓仅有千人有余,他都一一调查过,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
顾霜辰点头,“我也只是听过这个名字,玉莳禾。秋玉芷整过容,就是按照这个人的照片整的。”
“玉莳禾,横陂饮水莳禾黍?”
“应该是出自这里。”
“玉氏书香世家,这个名字倒是很像。你让人查一查,如果真的是,”说着,顾荒容郑重地看了顾霜辰一眼,“你就……”
“咳……爷爷,我让人查过了,她只上完初中,就没有任何活动轨迹了,就好像待在一个地方,不吃不喝,也不生病。而且,那个……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如此沉重的心事,被活祖宗一个岔给搅乱了,顾荒容不耐地横了一眼,“我是让你找到她。如果可以,我应该向他们磕头认错。”
面对如此沉重的爷爷,顾霜辰也不好再作轻浮状,只是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和郁江离讨论现当代的某部作品,郁江离说过一句话:“外公说,台上的人和台下的人都没有错,错的是躲在背后操弄人心的人。”
当时就觉得郁江离的外公目光犀利,心思玲珑,现在正好可以用上,于是试探道:“爷爷,当年的事,台上的人和台下的人都没有错,错的是躲在背后操弄人心的人。”
“哈哈!”顾荒容醍醐灌顶,这么多年的心结,仿佛一瞬间打开了。
但是想起玉氏,想起亡妻,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其实,郁丫头比我们都硬气。”想起郁江离,顾荒容不禁露出敬佩的眼光,“这也是我不想让你碰图书的原因。一旦掌握了发言权,社会思想便有你一份责任。且不说自己能不能做好,但肯定,不能当外族人的傀儡。”
“其实,阿离的外公也很好的。端午节,我和阿离回去,外公喜欢泡茶,就给我泡了茶,还聊起他喜欢的诗句。”
“什么诗句?”顾荒容随口一问,心想,人品一般,学问倒是不少。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
顾霜辰没有念完,他隐隐意识到什么,如果爷爷因为心怀愧疚而远走他乡,那这句话,分明是说给爷爷听的。
这么巧?
顾荒容也愣住了。
但他明明查过郁怀民的资料,毫无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