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大捷的狂欢余温尚未散尽,长安城内的政治空气却已悄然转变。初冬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苍白地照在朱红的宫墙和碧绿的琉璃瓦上,少了几分暖意,多了几分清冷彻骨。
战争的硝烟已然散去,但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关于如何瓜分胜利果实,争夺高昌故地未来话语权的暗流,开始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汹涌澎湃。
两仪殿内,关于如何处置高昌故地的争论,已然取代了之前的战事讨论,成为了新的焦点。薛万彻等前方将领的封赏虽有定论,但新设的安西都护府由谁主政,驻军规模几何,赋税征收定何额度,以及对高昌旧贵族是采取雷霆手段剿灭还是怀柔策略安抚等具体事宜,都成了各方势力激烈角力的战场。利益之大,牵扯之广,使得每一次廷议都暗藏机锋,火药味十足。
李承乾作为此战后勤统筹,稳定后方的首功之臣,自然深度参与其中。他依据战前与赵牧反复讨论的思路,提出了一套以“稳”为主,注重长期治理与民生恢复的方案:设置都护府但初期不宜过度驻军以免激起民变。赋税务必从轻,与民休养生息。大胆启用愿意真心归附的高昌旧臣和地方头人,实行温和的“羁縻”之策。这套方案着眼于帝国的长远利益和西域的持久稳定,却不可避免地触动了那些希望快速攫取财富,或坚持主张强力镇压以彰显天威的朝臣的神经。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以于志宁,张亮等为代表的保守派官员,开始悄然发声。他们不敢直接否定太子的功劳,便采取了更为迂回和隐晦的策略。
先是有人上奏,看似忧国忧民,奏称“高昌新附,民心未定,当以圣朝王化徐徐图之,然亦不可过于宽纵,恐失大唐威仪,滋长宵小侥幸之心”,言语之间,暗指李承乾的方案过于怀柔软弱,可能埋下隐患。接着,又有奏折将矛头隐隐指向李承乾近年来所倚重的“新法”务实之风,含沙射影地批评“近日朝野渐有重商贾之利,奇技淫巧而轻圣人经义,治国根本之倾向,此风不可长”,甚至将天上人间带动起来的商业活力与繁荣景象,暗中污名化为“奢靡之风盛行,有损淳朴世道,背离重农抑商之祖训”。
这些言论虽未直接点名东宫,但其指向性在明眼人看来可谓昭然若揭。他们试图将李承乾塑造成为一个偏离儒家正道,过于急功近利的储君形象,从而悄然动摇其根基,为自己一方在权力和利益的重新分配中争夺更多的话语权和实际好处。
风声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天上人间。这日午后,赵牧难得没有待在清静的龙首原山庄,而是在天上人间三楼那间最为雅致僻静的“听雪阁”内,斜倚在铺着完整白虎皮的软榻上,半眯着眼,听着云袖调试一把新寻来的凤首箜篌。窗外是平康坊车水马龙的喧嚣,屋内却焚着淡淡的冷梅香,一派隔绝尘世的闲适。
老钱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将朝堂上近期的争议和于志宁等人隐隐发难的动向详细禀报了一遍,脸上带着几分忧虑:“东家,这些人……真是阴魂不散。虽然眼下看扳不倒太子殿下,但整日这般在背后嚼舌根子,散播流言,也是够恶心人的。长此以往,会不会对咱们的生意……”
赵牧闭着眼,手指随着箜篌空灵剔透的乐音轻轻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听完后,只是从鼻子里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听到的是邻家孩童嬉闹般寻常。他缓缓睁开眼,看向正在凝神调音的云袖,笑道:“左边第二根弦,音色还有点闷,再紧一丝丝看看。”
云袖依言,用指尖轻轻拨动微调,箜篌随之发出更加清越圆润的音色。赵牧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转向老钱,脸上带着惯有的,似乎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慵懒笑意:“有人跳脚眼红,正说明咱们的路子走对了,戳到他们的痛处了。西域这块肉太肥,香味飘出来,自然招苍蝇,这很正常。”
他坐起身,接过阿依娜适时递上的一杯温茶,呷了一口,继续说道:“不过,苍蝇虽不咬人,整天在耳边嗡嗡叫,也确实烦得很。咱们啊,不用自己拿着苍蝇拍满屋子追着打,那样太掉价,也沾一手腥。”他沉吟片刻,对阿依娜吩咐道:“把咱们之前整理的,关于西域物产分布,主要商路价值估算,以及以商固边的一些初步设想,还有前朝治理西域得失的典型案例,找个妥当的由头,让承乾……嗯,让东宫那边负责文书整理的属官偶然看到就行。太子殿下是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用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去堵那些人的嘴。”
阿依娜心领神会,这是要让李承乾在朝堂辩论时,拥有更翔实的数据,更宏大的视野和更充分的历史依据,从而在道理和气势上彻底压倒对手。
“另外,”赵牧又对老钱说,“跟下面那些摩拳擦掌准备西行的商队都透个风,就说朝廷为了安抚西域,繁荣商路,很快就会有一系列大利好政策出来。让他们把声势造得足一点,该大规模备货就备货,该招募熟悉西域的伙计就招人。要让全长安城的人,上至公卿下至百姓,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西域不是朝廷的负担,而是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这市井之间的汹涌民意,比咱们自己说破嘴皮子都管用。”
老钱闻言,心下大定,连忙答应着去办了。
赵牧重新躺回榻上,对云袖说:“来,别总弹那么清冷的调子,换一曲热闹些的。《春莺啭》会不会?这长安城的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越热闹才越好听。”
箜篌声转而变得明快流转起来,如莺啼鹊鸣。赵牧看似沉醉于音乐,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于志宁这些保守派的反扑,早在他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他推动变革必然要面对的阻力。他并不担心李承乾应付不了,这恰恰是锻炼太子独立应对复杂朝政,树立权威的绝佳机会。他只需要在关键处,看似不经意地轻轻推一把,确保大局不偏离他设定的轨道即可。
数日后,李承乾在又一次关于西域政策的廷议上,面对质疑和暗讽,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引经据典,结合赵牧“无意”中提供的详实思路,数据支持和历史案例,将经营西域的战略价值,巨大商业潜力以及“因俗而治”,“重在争取人心”的必要性阐述得淋漓尽致。他言辞恳切,论据扎实,目光坚定,使得那些空泛的道德指责和保守论调显得苍白无力。支持太子的官员们也趁机发力,最终,李承乾提出的方案获得了李世民的明确认可,得以逐步推行。
于志宁等人的这次发难,如同投入深湖的一颗小石子,虽然激起了一些涟漪,但很快便被更具决定性的力量所吞没,未能掀起预期中的风浪。
然而,所有置身其中的人都明白,这绝非终点。恰恰相反,随着西域巨大利益的逐步显现,朝堂之上关于未来发展方向和资源分配的博弈,只会更加激烈和复杂。
天上人间内,新的西域歌舞排练得越发纯熟动人,仿佛已能听到商队悠远的驼铃声。赵牧听着楼下的喧嚣,对侍立一旁的阿依娜悠然道:
“看,这长安城,永远不缺新热闹。”
“咱们的戏台子,还得搭得更结实,更宽敞些才行。”
初冬的阳光缓缓偏移,将阁内的光影拉得细长。一场新的风雨,似乎在平静的表象下,正悄然酝酿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