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渊那场“颂圣德,咏王道”的诗会,如同给以往被新政和实学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来的长安清流文坛的一剂强心剂。
其门下才子那篇辞藻华丽的诗赋被迅速传抄,在士大夫圈子中获得了广泛的赞誉和共鸣。
一时间,朝野之中不少清流也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的舆论风向。
肯定当前国力强盛的同时,隐晦地强调不可偏废圣贤之道,对于东宫近来颇为倚重的“实学”风气和天上人间所代表的“奢靡”活力,流露出一种审视和担忧的态度。
很快,这股风也吹到了东宫。
李承乾在处理政务时,能明显感觉到一些原本支持新政的官员,态度变得暧昧起来,奏对时言辞闪烁,不再如以往那般坚决。
虽无人敢直接指责储君,但那种无形的压力,让年轻气盛的太子感到一阵憋闷。
他放下手中一份关于推广新式纺车的奏请,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对一旁的马周说道:“马先生,难道务实为民,强国富民,也错了吗?”
马周沉吟片刻,谨慎答道:“殿下,务实自然无错。”
“只是……柳公此举,占住了道义二字。”
“若强行辩驳,恐陷入义利之辩的泥沼,于殿下声望不利。”
李承乾叹了口气,望着殿外有些阴沉的天空,心情也如同这天气一般,有些压抑。
可就在这略显沉闷的氛围中,长安城的市井坊间,却悄然兴起了一股新的潮流。
起初,只是几个在天上人间后厨帮忙的帮工家的小孩,在巷口拍手嬉戏时,唱起了一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顺口溜:“西域平,商路通,胡饼香料满街香。”
“小娃娃,穿棉衣,阿娘笑说便宜哩。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童谣俚语,简单直白,却生动地勾勒出丝绸之路畅通,以及棉花的大量普及,给普通人生活带来的巨大变化。
歌谣朗朗上口,很快就被往来送货的,走街串巷的货郎学了去。
他们南来北往的吆喝声中,不经意间就带上了这几句俚语,如同春风撒种,迅速在东西两市的孩子间传开了。
紧接着,平康坊,西市等热闹地界,一些茶楼酒肆里,开始有说书先生或者卖唱的女子,在正活儿开场前,加演一段新编的鼓词或小曲。
内容更是变得五花八门。
有的讲述一个寒门子弟,因在县衙见习时精通算术,帮官府厘清了一笔糊涂账,揪出了贪墨小吏,从而得到赏识的故事。
有的则调侃某个只知死读经书,不通世务的老学究,下乡劝农时却分不清麦苗和韭菜,闹出大笑话。
这些市井文艺,用语通俗,情节鲜活,甚至带着几分戏谑和辛辣。
它们不直接反驳柳文渊诗会上的大道理,却用活生生的事例,展现了“实学”的用处和空谈的迂腐。
百姓们听得津津有味,哈哈一笑之余,心里自有一杆秤。
茶余饭后,坊间的议论也渐渐变了风向。
“嘿,你听说了吗?”
“东市张记布行的伙计,就是因为会看新式的织机图谱,工钱翻了一番呢!”
“还是学点实在的本事好哇,光会念之乎者也,能当饭吃?”
“就是,那天上人间赵东家弄出来的玻璃杯子,多透亮?”
“这难道不是本事?”
舆论的风向,在柳文渊等人尚未察觉的时候,已经开始在底层微妙地扭转。
这些声音通过市井小民,商贾伙计之口,如同涓涓细流,逐渐汇聚,反而比那些高堂之上的华美辞章,更具渗透力。
消息终究是传到了柳文渊耳中。
起初他并未在意,只当是市井愚民的胡言乱语。
直到一位门生忧心忡忡地带来几段抄录的鼓词,他才仔细看了起来。
这一看,顿时勃然大怒。
“俚语污言!惑乱民心!岂有此理!”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气得胡须发抖,猛地将一套心爱的茶具扫落在地,碎片四溅。
他对闻声赶来的心腹门客低吼道:“查!”
“给我查清楚,这些污秽之物是从何处流传出来的!”
然而,查起来却如同大海捞针。
童谣不知起源,说唱词曲的版本在各个坊市间还有细微差别,传播路径散乱无章,根本找不到明确的源头。
即便有人隐约指向平康坊,指向天上人间,但没有任何证据。
赵牧从未公开支持或参与这些作品的创作,天上人间的姑娘们唱的都是风月雅词,似乎与这些市井之作毫无瓜葛。
柳文渊空有满腹经纶和朝中人脉,面对这种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的“软刀子”,竟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胸中憋闷更甚,连着几日都食欲不振。
而此时的天上人间二楼,赵牧欣欣然听着楼下一位新来的说书先生试讲一段《算圣》的番外篇,内容是主角如何利用几何知识帮人丈量土地,避免邻里纠纷。
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台下听众叫好不断。
云袖替赵牧剥着荔枝,轻声笑道:“先生,您这法子真灵。”
“现在外面都在传,说学好了新六艺,就能像故事里的人一样有出息呢。”
“柳公那边怕是气得不轻。”
赵牧张嘴接过一颗晶莹的荔枝肉,慢条斯理地嚼着,眼中带着一丝戏谑。
“气?他有什么好气的?”
“百姓们爱听什么,爱传什么,那是他们的自由。”
“咱们又没逼着谁听。”
“至于故事嘛,真假参半,博君一乐罢了。”
“他柳文渊要是也能编出这么好玩的故事,我也乐意听听。”
“甚至还愿意花点小钱打赏一二....”
赵牧调侃着,却又摆摆手,似乎不愿再多谈此事,转而问道:“后厨新研究的那道蟹酿橙怎么样了?”
“让她们再试试,橙子挖肉时手法轻点,别把囊衣弄破了,影响口感。”
云袖应了声,起身去后厨传话。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
午时就已经处理完手头政务的李承乾换了常服,只带了两名贴身侍卫,悄悄出了东宫,想去西市走走,听听市井之声,散散心。
他随意走进一家客人不少的茶馆,拣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普通的煎茶。
恰在此时,台上一名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开始讲一段新编的鼓词,正是嘲讽那酸儒分不清麦苗韭菜的段子。
说书人说得绘声绘色,把老学究的迂腐和农户的无奈刻画得入木三分,引得台下茶客们阵阵哄笑。
李承乾初时一愣,随即也忍不住跟着咧了咧嘴。
可笑着笑着,他眼神却亮了起来。
他想起奏疏里那些冠冕堂皇的质疑,再看看眼前这鲜活生动的故事,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猛地一拍大腿,把身旁警惕的侍卫吓了一跳。
“妙啊!”他压低声音,难掩兴奋,“这比一百篇奏疏都管用!”
“赵兄啊赵兄,你这一手,可真够绝的!”
他顿时觉得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真
正的较量,不仅仅在庙堂之上,更在这寻常巷陌的人心向背之间。
想通了这一点,他顿感轻松,连那粗劣的煎茶,也觉得有滋有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