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子瑜面如死灰,在文采急才这一项上,自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他踉跄着退回队列,几乎是靠着身后同窗的搀扶才站稳。他感觉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无尽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
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鄙夷,有幸灾乐祸,每一道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陈锋以一联一诗,不仅展现了超凡的才华,更以截然不同的格局与气魄,赢得了皇帝与武将集团的双重好感。
大殿之上,气氛已经完全被他所主导。所有人都知道,这两轮,只是前奏。
接下来,皇帝真正的考验,即将到来。陈锋已经将所有人的期待感,都拉到了顶峰。
集英殿内,经过前两轮“文试”的激荡,气氛稍有缓和,但随即又因皇帝的一个眼神,再次绷紧。
乾帝萧景贞缓缓靠回龙椅,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的蟠龙雕刻上轻轻敲击。他脸上的赞许之色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众人,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让每一个被扫过的贡士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他示意身旁的太监,那太监立刻躬身,从旁边的小几上,捧起几份用黄绫包裹的会试策论卷宗,呈了上来。
看到那些卷宗,贡士们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真正的考验,终于要来了!
“诗词歌赋,不过是锦上添花,可为雅兴,却非国本。”
“治国理政,靠的是脚踏实地的真知灼见,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华丽辞藻。”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卷宗,并未立刻翻开,只是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封面。
“朕,看过了你们所有人的会试策论。对于‘国库空虚’一题,众说纷纭,各有见地。今日,朕便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再听听你们的真知灼见,看看谁是纸上谈兵,谁又有经世之才。”
他的目光第一个便落在了脸色苍白如纸的卢子瑜身上。
“卢子瑜。”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让卢子瑜猛地一个激灵。
“学……学生在。”卢子瑜几乎是凭借着最后的意志力,才没有当场瘫软下去。他硬着头皮,从队列中走出,躬身应答,声音干涩。
皇帝将手中卷宗放回,拿出标着卢子瑜名字的卷宗,看也不看,只是用举了起来,淡淡道:“你的策论,朕看了。洋洋洒洒数千言,主张以‘节流’为本,言辞恳切,文采斐然。你且当着大家的面,再详细说说,这‘流’,究竟该如何节?”
卢子瑜心中狂跳,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强自镇定,努力回忆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内容。
还好,还好,只是复述策论。
他清了清嗓子,躬身回答:“回禀陛下,学生以为,节流之要,在于四点。其一,裁撤冗官,精简吏治,以减俸禄之开销;其二,严查贪腐,杜绝靡费,以正官场之风气;其三,清丈田亩,严防隐匿,以增税收之根基;其四,减少宫廷用度,后宫采买,与民休息,以示朝廷节俭之决心。”
他说的这些,都是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空话”,听起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说完之后,他心中稍定,悄悄抬眼看了一下龙椅上的皇帝。
丹陛两侧的官员们听了,反应各不相同。柳越一系的官员,如御史中丞王秉德等人,都暗暗点头,觉得卢子瑜应对得体,不失水准。
而武安侯秦元等武将,则大多面露不屑,觉得这些都是陈词滥调。吏部侍郎陆明轩则眉头微皱,似乎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皇帝听完,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等卢子瑜说完,才不紧不慢地继续问道:“说得很好。都是些金玉良言。那朕问你,‘裁撤冗官’,你以为当从何处裁起?”
“是京城的六部九卿,还是地方的州府县衙?”
“裁撤的标准何在?是以官员的年龄为限,还是以任上的政绩为凭?抑或是以其出身来定?”
卢子瑜一怔,嘴唇动了动,这些问题,他从未深思过。
皇帝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追问:“裁撤之后,空出来的职司,其所负责的政务,该如何处置?是由其他官员兼任,还是就此废弛?若兼任,如何确保不至忙中出错?你,可有具体的方略”
这一连串具体到实操层面的问题,如同暴雨般急促的鼓点,一记接着一记,狠狠地敲在了卢子瑜的软肋上!
这些细节,这些真正触及核心的难题,相府的幕僚根本没跟他讲过!
“这……”卢子瑜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大脑飞速运转,却是一片空白,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这……此事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需……需吏部与朝中诸位大人……共同商议,集思广益,方能定下万全之策……”
他这是想把皮球踢给朝廷,踢给吏部。
吏部侍郎陆明轩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商议?”皇帝冷笑一声,“朕今日问的是你的策论,考的是你的见解!不是吏部的!朕若什么事都去问吏部,问诸位大臣,那还要你们这些新科贡士何用?!”
卢子瑜被这声呵斥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皇帝并未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追问:“朕再问你!你说‘严查贪腐’,如何查?”
“是另设专司,巡查天下;还是鼓励民间百姓告发,广开言路?”
“若设专司,人从何来?归谁统属?权力过大,如何制衡,防止其自身腐化?”
“若鼓励告发,你又如何辨别真伪,如何防止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借机诬告陷害、打击异己?诬告之罪,又该如何量刑?你可有具体的法子?”
这一连串的问题,比刚才更加刁钻,更加致命!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都是朝堂之上争论不休的难题。
卢子瑜彻底慌了,大脑一片空白,汗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滑落,浸湿了衣领。
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只能结结巴巴地说道:“陛下……陛下圣明……自有良策……学生……学生愚钝……见识浅薄……”
丹陛之下,文武百官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柳越站在文官班首,眼帘低垂,面无表情,只是那拢在袖中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他身后的王秉德、张显等人,则脸色难看,目光闪烁,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另一侧的秦元、宁修等武将,虽然大多对政务细节不甚了了,但也看出这卢子瑜分明是纸上谈兵,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不由得露出鄙夷之色,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陆明轩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却并非为了卢子瑜,而是为了这骤然紧张起来的朝堂局势。
皇帝脸上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他不再理会那个几乎已经瘫软在地的卢子瑜,目光又转向了同样脸色发白的薛文瀚。
“薛文瀚,你的策论也主张‘节流’,观点与卢子瑜大同小异。你来说说!关于‘清丈田亩’,你认为当如何推行,才能避免地方官吏与豪强勾结,虚报瞒报?清丈出的隐匿田亩,税率又该如何厘定,才不至于激起民变?”
薛文瀚比卢子瑜好不了多少,他虽然强自镇定,但被皇帝这般盯着,同样是被问到具体实施细节,便漏洞百出,前言不搭后语,说到最后,也是满头大汗,语无伦次。
“江南……江南乃朝廷赋税重地,不可轻动……当……当从西北试行……”
“西北本就民生艰难,你还要去折腾,是嫌我大乾的边疆还不够乱吗?”皇帝冷声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