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虞明脸上的笑容,竟然没有半分变化。
他非但没有生气,眼中反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与欣喜。
他摆了摆手,示意那两个护卫不必紧张。
然后,他饶有兴致地绕过跪了一地的村民,径直走到身体僵硬,脸色煞白的阮二牛面前。
他上下打量了阮二牛一番,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冒犯自己的刁民,倒像是一个顶级的工匠,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锐利而又专注。
“你会说汉话?”
虞明开口了,他的汉话带着一种京城的口音,清晰而标准。
阮二牛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被当场砍头,被拖下去重打八十,或者被抓进大牢。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问出这么一句话。
而且,那语气里,竟然还带着几分……欣赏?
“我……”阮二牛的喉咙发干,下意识地回了一个字。
“很好。”虞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你叫什么名字?”
“阮……阮二牛。”
“好名字。”虞明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对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村民们,朗声说道。
“都起来吧。”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迟疑着,缓缓站了起来。
“本官知道,你们不信我。”虞明开门见山,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你们觉得,我们大夏人,都是强盗,都是宁王那样的畜生。”
“没关系。”
“信与不信,不是靠嘴说的,是靠做的。”
他指着村外那片干涸开裂的土地。“你们的田,缺水。我来的路上看见了。”
他又指了指村里那条早已淤塞,散发着臭气的河道。“你们的河,堵了。我也看见了。”
最后,他看向远处那片山林。“我还听说,最近山里有匪寇流窜,抢走了不少村子的牲畜,甚至还伤了人。”
“这些,就是你们的困难。”
“而我,”虞明指了指自己,“来这里,就是为了解决这些困难的。”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到阮二牛的身上,那眼神,变得灼热无比。
“但是,我一个人,做不了。”
“我需要帮手。”
“我需要一个懂汉话,也懂安南话的人,来做我的翻译,做我与百姓沟通的桥梁。”
“我需要一个有头脑,识文字的人,来帮我丈量土地,规划水渠,登记户籍。”
“阮二牛。”
虞明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愿不愿意,来帮我?”
什么?!
阮二牛彻底懵了。他身后的村民们,也彻底懵了。
让一个刚刚出言顶撞官府的泥腿子,去给大夏的官老爷当差?这……这是什么路数?
阮二牛的心,瞬间乱成一锅粥。
给仇人当差?当他们的走狗?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爹娘倒下的身影,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恶心感涌上心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啐他一脸唾沫!
不!绝不!
他刚想开口拒绝,虞明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再次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我知道你恨我们。”
“没关系,你可以继续恨。”
“我给你开工钱,每月二两银子,顿顿有白米饭,有肉吃。”
“你只需要,把你读过的书,用在该用的地方。”
“告诉我,阮二牛,”虞明的声音,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你是想一辈子扛着锄头,在这泥地里,将你的仇恨和才华,一起烂掉?”
“还是想站到我身边,用你的脑子,用你读过的圣贤书,亲眼看看,我们大夏人,到底要如何,让这片土地,换一个新天?”
“亲手,去参与这足以改变安南万民命运的……不世之功?”
虞明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阮二牛的心头!
不世之功?
改变万民命运?
他看着虞明那张年轻却充满自信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满是老茧和泥污的手。
他曾以为,这辈子,自己只能像个真正的牛一样,在这片被大夏人践踏的土地上,默默耕耘,然后默默死去。
仇恨,会随着他的血肉,一起烂进泥里,除了让他自己夜夜被噩梦惊醒,什么也改变不了。
可现在,这个仇人,却向他伸出了手。
告诉他,你可以站到我身边来,用你的脑子,用你读过的书,去干一番大事。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也是最恶毒的羞辱!
可偏偏,又是那么的……诱人。
阮二牛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破旧的风箱。
他想起了爹娘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想起了大夏骑兵那狰狞的笑脸和马蹄下飞溅的泥点,那股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可他又想起了自己每晚点着那盏昏暗的、几乎要耗尽家中最后一点油的油灯,苦读圣贤书时,心中那股不甘的火。
凭什么?
凭什么我阮二牛,就该一辈子当个泥腿子?!
凭什么我十年寒窗,就要眼睁睁看着才华与抱负,连同爹娘的血仇,一起喂了野狗?!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周围的村民们都开始窃窃私语,以为他下一秒就要被拖出去砍头了。
久到那两个护卫的眼神,都开始变得不耐烦,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他终于抬起了头,那双充血的眼睛里,翻涌着屈辱、不甘、仇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
他看着虞明,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好。”
这个字,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让他一阵踉跄。
但他心里却在疯狂地呐喊!
好!我答应你!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大夏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会一步一步地获得你们的信任,我会成为你们最锋利、最听话的刀!
然后,我会用这把刀,狠狠地捅进你们的心窝子!就在你们最志得意满的时候!
安南,是我们安南人的!
虞明脸上的笑意,没有半分变化。
他看着阮二牛眼中那毫不掩饰、如同实质的恨意,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他当然看出了这头“牛”心里的那点九九。
想当卧底?想玩无间道?
有意思。仇恨是最好的驱动力,也是最脆弱的铠甲。
就怕你到时候,看着这片被你亲手改变的土地,看着那些因你而吃饱饭的乡亲,舍不得捅下那一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