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明没有戳破,他知道,对付这种浑身是刺的犟牛,你越是想驯服他,他反抗得就越厉害。
得让他自己走进你为他铺好的路,让他自己想明白。
“很好。”虞明拍了拍手,那动作,像是在为自己挑中了一件称手的工具而满意。“你的地,可以托付给邻里去种,工钱我来出。我会让人记在账上。”
“现在,你先给我介绍介绍村子里的情况吧。”
阮二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又缓缓松开。
他低着头,用嘶哑的声音应道:“是,大人。”
他很听话地,带着虞明在村子里转了起来。
虞明问得很详细。
详细到令人发指。
“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有多少?平日里谁照料?”
“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呢?男孩多少,女孩多少?是否都健康?”
“哪家有病人?是旧疾还是新伤?病的严不严重?还能下地干活吗?”
“除了你,还有谁上过学,哪怕只认识十个字?”
“哪几户人家,现在揭不开锅?具体到了什么地步?是断粮一日,还是三日?”
虞明的问题,完全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他问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全是些关于吃喝拉撒的俗事。
阮二牛虽然心中鄙夷,但还是凭借着自己对村子的了解,一一作答。他想看看,这个大夏来的年轻人,到底想做什么。
当路过一片被烧毁的房屋废墟时,阮二牛停下脚步,眼中的恨意再也无法掩饰,他扭过头,对着虞明冷冷地加了一句。
“在你们大夏人来之前,我们村子,比现在繁华多了。这里,住着我的叔父一家。”
那话语里的怨毒,让跟在后面的山羊胡翻译都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虞明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抱歉。”
他看着那片废墟,脸上第一次没了笑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沉重。
“此事,乃宁王之过。”
“是我们,来晚了。”
你们来晚了?
阮二牛心中冷笑,正要反唇相讥,却发现自己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他预想过对方会辩解,会推诿,会用“战争就是如此”来搪塞,却唯独没想过,会得到一句如此干脆的……道歉。
不!
你们,就不该来!
他想这么吼,却发不出声音。
……
傍晚时分,一辆牛车,在村民们敬畏又好奇的目光中,缓缓驶入了村子。
车上,装着满满几大袋的糙米。
是上面派来送粮的车到了。
阮二牛看着那头拉着车的、瘦骨嶙峋的老黄牛,眼角突然有些湿润。
他想起了自家那三头膘肥体壮的大牛,是如何被宁王的乱兵抢走,然后当着他的面宰杀吃肉的。
他下意识地对虞明说道:“大人,我家以前……有三头牛。”
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虞明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
“很快,你就会有的。”
“不止是牛,鸡鸭猪羊,都会有的。”
“朝廷会给你们发牛,发种子,发农具。宁王欠你们的,我大夏朝廷会补上。”
虞明转过头,看向那些围拢过来的、面黄肌瘦的村民,声音陡然拔高。
“但是现在!”
“最要紧的,是让你们每一个人,在秋收之前,都能吃饱饭!”
说完,他便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正是他下午跟着阮二牛巡视时记录下来的各家各户的情况。
“阮二牛!”
“在!”
“你来念,我来分!”
“是!”
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村民都看傻了。那些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的人,瞬间噤声。
虞明就像一个最精明的账房先生,严格地按照阮二牛下午提供的信息,挨家挨户地分发粮食。
“里正家,五口人,两个壮劳力,两个老人,一个孩子,分粮三十斤!”
“阮福家,三口人,有一个病人卧床,多分五斤,合计二十斤!”
“阮张氏家,寡母带着两个幼子,多分十斤!”
……
每一户人家,分到的粮食都不同。
人多的多分,人少的少分。有病人的多分,有孩子的的多分。
劳力强的,分得也比纯老弱的要多一些,以示鼓励。
公平!
前所未有的公平!
村民们捧着那沉甸甸的粮袋,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对着虞明不停地作揖感谢。
“谢谢大人!谢谢青天大老爷!”
“大人真是活菩萨啊!”
可他们的眼中,除了感激,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敬畏。
他们看虞明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能掐会算的精怪,敬畏中,夹杂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个年轻的大夏官员,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把整个村子的情况,摸得比他们自己还清楚。
这份手段,这份心智,让他们感到害怕。
虞明对村民们的感激与敬畏,没有半点动容。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一户一户地分发着粮食,仿佛在完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工作。
阮二牛站在他身旁,看着这一幕,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原本以为,虞明只是在作秀。
可现在看来,对方是来真的!他真的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试图改变这个村子。
用一种阮二牛从未见过的、雷厉风行又精准无比的方式。
难道……难道大夏人,真的和宁王那些畜生不一样?
不!
不可能!
阮二牛猛地摇了摇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脑海。
他们都是一伙的!都是侵略者!
他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收买人心,为了更好地统治他们!
对!
一定是这样!
阮二牛看着虞明那张波澜不惊的侧脸,心中的恨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为对方表现出的强大与可怕,而变得更加浓烈。
他攥紧了拳头。
这样的敌人,太可怕了。
必须要,尽快除掉!
就在这时,分完了粮食的虞明,突然转过头,看着他。
“阮二牛。”
“在!”
“明天开始,你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识字。”
“啊?”阮二牛一愣。
虞明从怀里,又掏出了一小袋东西,不轻不重地扔进了他怀里。
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透过粗布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