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了?”
“信了!信得死死的!”陈春连忙道,“小的按照您的吩咐,给他画了个天大的饼,说上头有大人物能通天,只要银子给到位,别说偷渡个把人,就是把广州水师的战船开出去溜达一圈都没问题!”
“嗯。”
徐百涛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那保养得油光锃亮的短弩放在桌上,转过身来。
他长得并不凶恶,甚至有些文气,但那双眼睛,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看人的时候,会让你觉得自己不是个人,而是一件可以随时估价、随时舍弃的物件。
“陛下的意思,你没忘吧?”
陈春心里一凛,腰弯得更低了:“不敢忘!一个字都不敢忘!拖!就是拖着他!给他希望,让他觉得马上就要成功了,然后再找个由头,告诉他哪个环节出了岔子,需要加钱打点!让他把带来的银子,一分不剩地全吐出来!让他从看到光明,再到掉进深渊,来来回回,把他那点心气儿,彻底磨干净!”
徐百涛点点头,脸上总算露出了一点可以称之为“满意”的神情。
“知道就好。这事儿,是陛下亲自盯着的。办好了,你小子前途无量。办砸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意思,陈春懂。
办砸了,这广州城外的乱葬岗,就是他陈春的新家。
“大人放心!小的一定把这孙子玩得明明白白的!保证让他体验一把什么叫人生的大起大落落落落落!”陈春拍着胸脯,赌咒发誓。
徐百涛不置可否地“嗯”了声,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
“那姓阮的,出手挺大方啊。”
陈春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汗水瞬间从毛孔里炸出,顺着脊椎沟一路滑下,冰冷刺骨。
来了!
正戏来了!
“是……是挺大方。”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眼睛都没眨就塞给了小的。”
徐百涛放下茶杯,杯底在桌上磕出清脆的响动。
他抬起眼,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陈春,目光仿佛两把锥子,要钻进他的脑子里,把他所有的念头都翻出来看看成色。
“我问你,那银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这句话很轻,却让陈春感觉自己的耳道里被灌满了铅水,沉重得让他头晕目眩。
他知道,这是送命题。
答错了,今天就走不出这个门。
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边抬手擦汗,一边结结巴巴地开口。
“大……大人,您……您这是说哪里话。”
“这都是为陛下办差,小的哪敢有半分私心!”
“那银子……”
陈春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做最后的心理挣扎。
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关打颤的“咯咯”声。
最终,他一咬牙,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
“按……按老规矩办!”
“哦?什么老规矩?”徐百涛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陈春咽了口唾沫,嗓子干得冒火。
“一……一半上交!此为‘公费’,充入国库,为陛下分忧!”
他说完这句,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徐百涛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又鼓起勇气,用更低的声音继续道。
“另……另一半,是陛下体恤,赏给弟兄们的辛苦钱,茶水钱……”
话音落下,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
陈春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许久,徐百涛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
就这一个字,让陈春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空了,双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坐在地上。
赌对了!
“懂规矩就好。”
徐百涛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力道不重,却让陈春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发颤。
“弟兄们跟着我,在广州这地方风里来雨里去,办的都是掉脑袋的差事,辛苦。”
“陛下体恤臣子,知道水至清则无鱼。这辛苦钱,是恩典,让你们拿,你们就拿着,拿得心安理得。”
“但是……”
徐百涛话锋一转,凑到陈春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
“要是谁不懂规矩,把陛下的恩典,当成了自己中饱私囊的门路,把公家的买卖,做成了自己的生意……”
“你还记得城西那个开赌坊的刘三吧?他去年就是‘不懂规矩’,我亲手把他全家老小的骨头,一根根敲碎了喂了狗。”
“那他的脑袋,可就不仅仅是掉下来那么简单了。”
“你,懂吗?”
“懂!懂!小的懂!”陈春点头如捣蒜,魂儿都快吓飞了,“千户大人放心!规矩,小的都懂!比谁都懂!”
“滚吧。”
徐百涛直起身子,挥了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
“谢大人!谢大人!”
陈春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正堂,直到跑出那条阴森的窄巷,重新呼吸到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时,他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他抹了把脸,回头看了一眼那座蛰伏在黑暗中的衙门,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混杂着恐惧的贪婪。
一半……
一百两银子的一半,就是五十两!
抵得上他三个月的俸禄了!
这买卖,干得值!
……
昭阳新城的工地上,热火朝天。
毒辣的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
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水泥的粉尘以及男人身上的汗味,混杂在一起,呛得人嗓子眼发干。
谷寿村夫赤着黝黑的脊梁,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泛着一层油光,上面挂满了黄豆大的汗珠。他嘴里嘿咻嘿咻地喊着号子,双臂肌肉虬结,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装满了沉甸甸的水泥,每一步都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的辙印。
沉是真沉。
累也是真累。
可谷寿村夫的心里,却像是被蜜糖灌满了,美滋滋的。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糙米饭养得格外结实的黄牙,脚下的步子迈得更稳了。
他想起了昨天晚饭,那一大碗堆得冒尖的糙米饭,还有那碗飘着几片菜叶子、却鲜美无比的咸菜汤。
天爷啊!
那叫一个香!
现在回想起来还有滋有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