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寿村夫在原地又磕了几个头,才站起身。
他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借着月光,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开始一笔一划地,模仿着白天看到的告示牌上的汉字,写下了一个他唯一会写,也认为最神圣的字。
“夏”。
他看着这个方方正正的字,仿佛看到了一轮煌煌大日,高悬于天。在倭国,他们的一切都活在黑暗与压迫中,而这个“夏”字,就像太阳,不仅给了他力量和尊严,更给了他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他喃喃自语,用生涩的汉话念出这个字的发音:“xia……”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佃户谷寿村夫。
只有大夏皇帝的仆人,谷寿村夫。
……
食堂的肉香,成了昭阳新城工地上最精准的标尺。
它丈量着每一个人付出的汗水,也分割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边,是佃户劳工们的世界。
他们端着装满肉块的陶碗,蹲在工棚的屋檐下,吃得满嘴流油,呼噜作响。
那咀嚼的声音,响亮而充满了生命力。
偶尔有人抬起头,看向远处另一片死气沉沉的营地,眼神里会多出一种混杂着怜悯和快意的复杂情绪。
曾几何时,他们才是被那样俯视的一方。
而另一边,自然是中岛英机等人的“武士老爷”世界。
他们的营地里,安静得可怕。
每个人都端着那碗清汤寡水的饭,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却食不下咽。
那股从佃户营地飘来的,霸道而浓郁的肉香,像无数根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们那脆弱而高傲的自尊心上。
“混蛋!”
中岛英机再也忍不住,猛地将手里的陶碗狠狠砸在地上!
“哗啦!”
陶碗四分五裂,米粒和菜叶混着泥土,溅得到处都是。
“一个下贱的泥腿子!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蠢货!凭什么?!凭什么他能对我们颐指气使!”
他双眼赤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中岛君,冷静!”旁边一个同伴连忙拉住他,压低了嗓门,惊恐地看了一眼远处巡逻的羽林卫,“你想死吗?在这里闹事,那些大夏人会真的把我们活埋了!”
“死?”中岛英机甩开同伴的手,脸上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现在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周围那些同样满脸屈辱的同伴。
“我们是武士!是倭国最尊贵的人!我们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被一个佃户当成狗一样呼来喝去!吃着猪食!看着那群贱民在我们面前大口吃肉!”
“你们能忍?!”
他这番话,点燃了所有人心中压抑的怒火。
一个出身富商家庭的青年咬牙切齿地说道:“没错!那个谷寿村夫,他就是一条狗!一条大夏人养的狗!专门用来咬我们的!”
“我们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了!”另一个武士低吼道,“再这样下去,我们的锐气和尊严,都会被磨光的!到时候,就真的成了任人宰割的牲畜!”
中岛英机看着众人被煽动起来的情绪,眼中闪过一抹狠厉。
“那个泥腿子,仗着有大夏人撑腰,才敢这么嚣张。”
“但大夏人也说了,只要不耽误工期,我们倭人的事,他们不管。”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做得干净点,就算把他弄残了,甚至……弄死了,大夏人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弄死他?”
众人闻言,皆是心头一跳。
杀人,他们不怕。
可这里毕竟是大夏的工地,杀了皇帝陛下亲手提拔起来的管事,后果不堪设想。
“不,不是我们弄死他。”中岛英机摇了摇头,眼神变得阴鸷。
“工地上,每天都有意外,不是吗?”
“比如,采石场突然掉下来一块石头?”
“又或者,晚上起夜的时候,不小心掉进茅坑里淹死?”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他不是喜欢晚上去找那个大夏工头学写字吗?那条路,可是很黑的。”
众人听着他的话,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们明白了中岛英机的意思。
这是要制造一场“意外”。
一场天衣无缝的,足以要了谷寿村夫小命的意外!
“好!就这么干!”
“让他知道,武士的尊严,不容挑衅!”
“泥腿子,永远都是泥腿子!”
压抑的怒火,瞬间转化成了阴毒的杀意。
他们开始低声地,兴奋地,商议着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仿佛已经看到了谷寿村夫惨死的模样。
他们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营地不远处的一个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听到他们的计划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
深夜,张工头的屋子里,油灯如豆。
谷寿村夫正襟危坐,像个刚入学的蒙童,手里捏着一支粗劣的毛笔,全神贯注地在草纸上描摹着一个“人”字。
他的手,因为常年干农活和如今在工地上搬石头,布满了厚茧,粗大而笨拙。
那支纤细的毛笔在他手里,显得极不协调。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滴在草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不对!”
张工头一口旱烟喷在他的脸上,呛得他连连咳嗽。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写字,要用心!手腕要活,不是用蛮力!”
张工头夺过他手里的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人”字。
“你看,一撇一捺,撑起天地!简不简单?!”
“简……简单……”谷寿村夫看着那个铁画银钩般的字,呐呐地说道。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写不出这么好看的字。
“简单个屁!”张工头把笔又塞回他手里,“你要是觉得简单,怎么写得跟个瘸腿的蚯蚓似的?!”
“继续练!今晚写不了一百遍,不准回去睡觉!”
“是!”
谷寿村夫不敢有半句怨言,重新拿起笔,一笔一划,继续跟那个“人”字较劲。
他知道,张工头嘴上骂得凶,但肯教他,就是天大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