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所思为何?”
下一刻,听在白拂雪耳中合欢铃那宛如AI,音调单一的声音,骤地停顿。
它一双紫瞳眯起,目光锐利,冷眼看向还未开始,已开始思绪乱飞的白拂雪。
白拂雪盘坐在合欢铃化作人形模样对面,被它这样盯着,顿时颇为尴尬。
但自己可是经过严格的训练,他勉强还能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
摇摇头,伸出一只手掌,请道:“没,没,没,您继续继续……”
合欢铃似有些不悦,它没有再次开口。
却是一甩手中拂尘,搭在自己另一只胳膊的臂弯上,慢悠悠端起小火炉上的茶壶,拿起漆木托盘上一个紫砂杯,从茶壶中倒出碧绿澄澈的茶水。
即刻,茶香四溢。
白拂雪见状不由一双浅红的眸子睁大,像只满怀好奇的猫。
同时心里不免疑惑,仙器也能像正常人类一样吃吃喝喝吗?
怎么从未见青霜剑吃吃喝喝过?
还是说合欢铃比较高级……
合欢铃抿了口手中捧的茶,再次抬眼,如能直透白拂雪内心,再次不悦地挑眉,“汝又所思为何?”
“没,没。”
白拂雪立即摇头如拨浪鼓,有几分心虚地小心翼翼地缩了缩脖子,伸手请道:“您说,您说。”
合欢铃见白拂雪表面一副服服帖帖模样,但全然不信他真的如此乖巧。
见他盯着茶壶一直看,不明白他这种满怀好奇心的小家伙,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汝可饮。”
“啊?”
白拂雪正在出神,乍闻合欢铃简短的话语。
汝可饮?
是指我也可以喝吗?
白拂雪微微一愣之后,看了看茶案上的茶盘还有多的杯子,寻思人家都开金口了。
自己推却的话,是不是显得看不起人家?
合欢铃气质和青霜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哪怕是白拂雪面对它,都有种面对大佬的惶恐感。
合欢铃明显脾气不好,也不像青霜那么好忽悠。
白拂雪刹那心思百转,最终身体微微前倾,一边偷觑面无表情的合欢铃,一边小心翼翼地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捧着小紫砂杯,对着杯口冒出白烟的滚烫茶水吹了口气,隔了十数息,才试探着小抿了一口。
碧绿澄澈的茶水入口,清冽醇厚,令人齿颊留香,半晌仍缭绕在口腔中,令白拂雪不由眼睛一亮。
于是白拂雪忍不住再次抬头偷偷瞥了眼,坐于茶案后的合欢铃。
它一张美貌难以用语言描述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白拂雪似生怕被它发现,心头总有几分发怵,又想到自己这种小虾米,合欢铃若要杀自己,完全没必要下毒。
于是将杯子中的茶慢慢饮尽,他双手端着小茶杯,轻轻不发出一点声音的,重新放置在茶案上。
收敛表情,正襟危坐,一副乖乖听讲的认真样子,道谢道:“多谢您的茶,很好喝。”
合欢铃扫了眼貌似乖巧状的白拂雪,再次一甩拂尘,却是道:“汝师不在此,暂由吾代为讲道,叫祖师。”
不知是茶的作用,还是白拂雪极快适应,他不免对合欢铃半文不白的话,搞得愣了一下。
汝师不在此是什么意思?
我还有师父吗?
白拂雪倍感疑惑,随之古怪的看了眼合欢铃,直觉告诉白拂雪,还是不要在合欢铃面前皮,说不准会有不好的结果!
“……祖师好。”
他犹豫一下,还是选择最好乖一点。
合欢铃略微颔首,继续道:“斗指未,汝道号当为玄昧。”
白拂雪对此听不大懂,宛如又回到了幼时上学走神时候,双目放空,惟有愣愣的点头。
合欢铃对于白拂雪再次走神,显得有几分不耐烦,冷声问道:“汝有何疑问?”
白拂雪在茶案底下,对了对手指,犹豫片刻,还是稍微大起胆子,举起一只手,然后双手合十往前晃了晃,抱歉的拜托道:“祖师,不好意思,麻烦您能说大白话么?俺文化水平低……”
“……”
合欢铃一时摸不准白拂雪是故意在试探自己?
还是他真的听不懂?
差点一句吐槽脱口而出,“你平时上课都斗蛐蛐去了是吧?你大学到底怎么毕业的?”
合欢铃不忿地斜了白拂雪一眼,接续一开始未完的话,“吾有三千道,忘情一道,只为其一……”
三千?
白拂雪再次被这牛逼的话震了震,他还未来得及多想,忽地身旁似有无数流光,急速飞过。
白拂雪转头看去,那一颗颗流光,有冰霜漫天,似彻底冻彻天地;
有烈日炎炎,河流干涸、泥土开裂,最终化为一片刺目的火海;
有修士站在尸山血海之上,浑身浴血,面目淫邪而残忍;
有人单手持剑,立在山巅,一剑斩开青白的冥冥苍天;
有巨人手持一柄巨斧,劈开一片黑暗,顶天立地,渐而身躯消散,血脉化为大海、河流,脊柱化为高山,黑暗中余下一个蔚蓝的,形似放大版地球的一个巨大平面世界。
……
白拂雪意识到他刚刚看到的一幕幕震撼场景,便是合欢铃口中的“三千道”。
渐而他收回视线,心神俱震,抬头见合欢铃一双紫瞳却是微微眯起,问道:“三千道各不相同,但皆殊途同归,汝若不喜忘情,吾可另传汝别道。”
白拂雪总感觉合欢铃这便宜祖师在试探自己,顿时摇了摇头,干笑道:“忘情道挺好,挺好。”
心里又想自己在修仙方面资质本来就差,练别的说不准还不如虽然偶尔摸鱼,但能自动挂机的忘情道呢!
合欢铃得到白拂雪的答复,似乎对此结果感到满意,难得在没有表情的脸上,嘴角浅勾了一下,微笑道:“善!”
“忘情一道,忘在前,情在后,关键在于一个“忘”字。”
白拂雪对突然转换为白话文的合欢铃十分不适应,不由惊愕地睁大了一双浅红的瞳孔。
见合欢铃斜了自己一眼,毕竟大佬都答应自己要求,用白话文讲课了,白拂雪急忙收敛惊讶的表情,装出一副乖乖听课的三好学生模样。
却听合欢铃问道:“你听懂了吗?”
“懂了懂了,修忘情道就是要忘性大!”
白拂雪等脱口而出后,顿时就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这破嘴怎么就吐不出好话呢?
完了,完了!
大佬不会觉得我这是在故意跟他皮吧?
他不会揍我吧?
白拂雪内心惴惴不安,抬眼偷觑对面的合欢铃。
没想到他似乎很好说话,竟是意外地点头道:“你话糙理不糙。
需知忘情并非无情,若任由贪嗔痴爱恨诸多情感,束缚了自身道心,自然无望成仙。
所谓当断则断,当忘即忘,不错。”
“……”
我竟然还答对了?
白拂雪正对合欢铃这便宜祖师大为改观之际,忽头顶被谁闷闷地敲了两下。
使他脖子一缩,不由伸手一摸脑袋顶上,却摸了个空,分外毛骨悚然。
见合欢铃眼神如刀,白拂雪抿抿唇,脊背微微弓起,小心翼翼抬眼望着合欢铃,一副畏惧模样。
但合欢铃已看透对面坐着的白拂雪实际性子,不由连他都升起几分怀疑。
这么皮的小家伙,真的能修忘情道吗?
但转念又想到他当初在问心路上,虽有犹豫,却并未回头。
看上去,又仿佛的确是个适合忘情道的小家伙。
合欢铃高深地再次一甩手中拂尘,不再多跟白拂雪废话,直入主题,舌灿莲花。
哪怕内心仍不免怀揣着几分嫌弃,但好心鉴于应白拂雪“俺文化水平低”的要求。
用最简单到通俗易懂的字句,给白拂雪从最基础的阴阳五行开始讲起。
白拂雪第一次正儿八经有人教他如何修炼,渐而听得入神,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合欢铃身周。
随他话音开始,隐约有云霞托彩莲,瑞气千条,龙凤齐鸣等诸多异象,争先恐后齐现。
亦是未曾察觉到平日摸鱼的忘情诀,自他丹田处主动开始在经脉中运行,往日经脉有所些许阻碍之处,径直如刺破薄纸。
或有缺漏之处,如烟似雾的白色灵力将其漏洞处补足,忘情诀灵力在白拂雪体内运转再无任何阻碍。
乍如江河入海,自他奇经八脉汇入丹田,丹田内如湖泊般的灵力一圈圈逐渐扩大,渐而变为似乎无边无际的海洋。
灵力之海上,原本三颗雪白的小球,在灵海散溢出的灵丝不断被小球吸收。
小球表面渐渐显出如花瓣般的纹路,如同莲子,齐齐一震。
而正中那颗莲子骤地绽开,化作雪白莲花,那朵莲花直飞上白拂雪的泥丸宫之上,幽幽旋转着,隐隐氤氲出淡淡五彩光华。
刹那间,白拂雪眼前似看到花开花落,草木枯荣,一只巨大优雅的蓝蝶,忽然振翅而起……
地球。
某年某月某日,清晨。
“咔嚓。”
白禾打开房门,脚刚刚踩上楼梯,听到耳畔传来“扑哧”一声细微的声响,低头看向脚踩在一块粉红色,染着血丝,触感黏腻,正缓缓蠕动着的血肉组成的台阶上。
幻觉又来了?
白禾感到有几分烦躁,在裤兜里轻轻一按,按下自己专门定制的一枚纽扣大小的小型计时器。
他从最开始的略微惊惧,再到淡定,最后感到麻烦,除了上班偶尔会精神恍惚一下之外。
唯一麻烦的也就是比较费脑子,需要时刻计算对比,自己没出现幻觉时的现实外,倒还好。
他脑内迅速镇定下来,一步步踩着眼前恶心的血肉阶梯下楼,一面在心中计算着步数。
果然当他倒数完毕后,顺利走到通红诡异的街面。
看到四周残破如末世,一栋栋仿佛废弃许久的楼房底下,在亦是由血肉组成,凹凸不平的街面上。
一个个顶着硕大的蛞蝓脑袋,直立行走的一个个类人“生物”后,顿时松了口气。
他清楚只是他视觉出现了问题,这些行走的都是现实世界里的人类。
经过白禾这段日子的仔细观察过后,他发现自己所“看见”的幻觉。
其原形,甚至有的,完全是照搬,总归都有所出处。
这些怪物们,全部来自于他玩过的游戏、看过的电影、海报等等,让寻常人会不由产生恐惧的事物或组合体。
白禾知道,这必定是尚未落网的伊玲珑,借由他们家一直偷偷祭祀得那什么神,对自己搞的鬼!
祂的能力来自于人类的认知。
白禾仔细观察过后,发现自己“幻觉”所见的怪物们,就没有自己找不出原形,或是没见过的。
第一时间便想起了路枫的话。
而人类不会想象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但凡见过的,自己能找到原形的,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白禾一如既往,跟随一众长着蛞蝓头的人漫步在血肉模糊的街道上,来到长满肉红真菌与孢子的公安分局,在一列列直立的棺材中数着属于自己的柜子,换上警服。
穿过半截雪白半截军绿的,像是上世纪陈旧医院的走廊,头顶白炽灯不断闪烁,不时冒出火花,突然熄灭。
白禾面无表情,对这些经典的吓人场景不为所动,仍是在外人眼中,踩着轻快闲适的步伐,偶尔见突然出现只剩半截脑袋的丧尸头颅转向自己。
白禾知道这是自己越来越少,能看到的“现实世界”中的同事,在向自己打招呼。
因此他从容而公式化的扬起一个微笑,回以问候,“早。”
紧接着,依旧迈着看似轻快的脚步,继续走向自己所在的宣传科办公室。
“白副科,关于这次的校园禁毒宣传ppt,我发你了。你看看行不行,行就在桌上的文件签个字。”
“好,谢谢。”
好在听觉的影响不大,白禾对穿着红色旗袍,肢体发青,头顶开了个洞,迎面蹒跚走来的女丧尸回答。
从善如流地拉开那把属于自己,看起来已生锈,铁钉上翻的椅子。
坐下去如自己预料只是幻觉,而不会影响到现实,白禾并未感到疼痛,打开桌面,明显是上世纪的古董电脑。
屏幕亮起,霎时,一个血手印忽然拍在开机的雪花屏上。
但白禾丝毫没有被吓到,只是一如既往地淡定眨了眨眼。
反倒在心里吐槽,每天都看烦了,能不能搞点新花样?
他点开发来的ppt,翻过一页页用血字书写,自己上中学时期,古早流行的火星文,看得有几分吃力。
不过宣传科基本都是混日子,就算自己摸鱼,别人也不知道,白禾确认大体上没有问题,就拿起手边早已摆放好的文件。
完全无视血淋淋的内容,凭借记忆,在签字栏写上自己的名字。
白禾朝外喊了声,“葛缘缘同志,我签好了。”
“好的,谢谢白副科,我马上过来。”
随后,假装在看着电脑,实际上已经开始两眼放空,等待吃午饭。
中午。
白禾来到血糊糊的食堂,挑选了几道稍微在自己眼里没那么恶心的菜品,独自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强迫自己下咽。
一直摸鱼到五点,顺利下班。
晚间。
稍微幻觉褪去,暂时恢复视觉的白禾再次在裤兜里一按,拿出计时器看了眼,不由皱起眉,幻觉的时间又增长了五十分钟。
会不会有一天,自己眼前全是幻觉了呢?
白禾这样想着,吃过自己有点炒糊的土豆丝,洗刷完碗碟。
看手机电充得差不多了,便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戴上墨镜,尽可能避开一路的监控,来到附近河边的酒吧一条街。
他点了杯气泡水,坐在角落里,看着迷幻灯彩下驻唱小哥弹着吉他,唱着不知所谓的情歌。
到十点之后,来到酒吧的人越来越多。
白禾便起身,双手插兜,避开人群,上楼推开一个包厢的房门。
以往自己一开门,小季都会踩着高跟鞋,含嗔带怨地来一句,“警察叔叔,你确定你不是在钓鱼执法吗?”
但今天,看到包厢里几个正襟危坐,与此地格格不入,国字脸,剃着寸头的彪型大汉,“对不起,走错……”
“白禾同志,你没有走错。”
白禾顿住脚步,回头微微眯眼,打量一眼包厢里,才发现在昏暗的包厢中。
往常那如只公鸡,整天浓妆艳抹,穿着露胸的花边衬衫,在此厮混的小季。
正如小鸡崽子似的,双手抱胸,瑟缩在沙发角落里。
一张脸上,哭花了他那难看的妆容,如同脏兮兮的花猫,看到白禾急忙奔过来,哭喊着:“警察叔叔,救命啊!他们……”
“呃……误会,我们,我们可什么也没干!”
几个大汉笔直起身,其中一个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从裤兜里摸出一本证件,打开,给白禾确认的同时。
一面和包厢里的几个站得笔直的男人们一样,面色通红着。
瞪视向缩到白禾身后的小季,眼神里颇带了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白禾撑着下巴,看到证件上的内容微微有些惊异,一只手暗暗冲小季指了指外面,示意他先走。
“白禾同志,有件事,我们想和你聊聊。”
“好。”
白禾心中尴尬,但又不敢跑。
也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犯了什么事?
只能跟在他身后,走入包厢,关上门后。
等他们再次落座成一排,主动笔直站在大厅中央,欲盖弥彰地承认说:“领导,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只是心系国家未来,不愿青少年走入歧途,在暗地里钓鱼执法!不信我把他叫回来,你问他!”
“……”
“呃……”
领头的男人又不傻,能信白禾这鬼话吗?
不过他们早已把白禾从小到大的所有经历,甚至能找到记录的祖宗十八代都给调查清楚了。
不然,他们这种秘密部队也不会与白禾见面。
男人只能握拳在唇前,掩饰般咳嗽一声强忍住笑,拍拍身边他们刻意空出的位置。
“白禾同志不用紧张,就算你违反警察条例,也由你们督察处理。我们部队不管这事,况且我们想跟你商谈的不是这件事,你先过来坐吧。”
白禾想要逃跑,但被一排一米八的彪型大汉炯炯盯着,又不敢。
而且自己小时候除了偷鸡摸狗,中学打过群架……
呃,好像自己几十年来,真不算啥好人。
白禾一咬牙,心一横,想着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磨磨蹭蹭过去,屁股只敢挨一个小边儿,带着几分心虚望着男人,心中忐忑,不敢贸然开口。
却听男人先是自我介绍一番,“我姓卫,卫报国,你刚刚也应该看过了证件,现任79团,团长。”
白禾立即乖巧状,“团长好。”
卫报国往下按了按手掌,阻止白禾刻意的敬礼,忽然低声问:“你是年轻人,也看网络小说吧?所以我觉得,我应该不需要和你额外科普,洪荒类的网络小说吧?”
“嗯?”
白禾眨眨眼,觉得这跳跃实在有点大。
卫报国从身边公文包里,摸出几份文件,捏在手心,却是紧盯着白禾,严肃的模样,似乎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微表情。
“如果我们的分析没错,你最近应该会看到幻觉吧?”
白禾的瞳孔不由缩了缩,原本低垂讨好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
卫报国见白禾的眼神变化,毫无意外,拍了拍手中的文件,笑着说:“白禾同志,不用惊讶,我们既然敢来找你,自然是全方位都调查、分析过你了。
不得不承认,你的确一直掩饰得很好,近乎像个正常人。
不愧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卧底。
如果你愿意参加我们的计划,这些文件,你就有权限去看。”
“计划?”
卫报国将最上面一份装订好的文件,递给白禾。
白禾接过,但手掌刚刚接触纸面,他脑中突然响起一声悠远的嘶鸣,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不知是不是错觉,白禾隐约看到纸面隐约有一层清光闪过。
一扫显得有些陈旧的红字标题,白禾不由一愣,“造神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