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上来的田亩数字看似庞大,细查却发现多是下田劣地;登记的人口里,老弱妇孺比例奇高;核查过程中,不时有“乡老”拦路喊冤,诉说“官兵如虎”、“破家县令”;
甚至御史台也收到了几份措辞“恳切”的奏疏,隐晦地批评特勘使团“操切过甚”、“恐伤陛下仁德之名”。
更棘手的是,百骑司送来密报,发现一些世家开始用更加难以追踪的方式转移和隐匿核心资产,甚至利用僧道、慈善等名目做掩护。
李承乾坐在堆积如山的文牍后,眉头紧锁。
他感受到了那股来自庞大旧势力根系的顽固抵抗,它们像滑不留手的泥鳅,你用猛力捶打,它便四散滑开,等你力竭,它又重新汇聚。
“殿下,这样下去,恐事倍功半。且民间若有怨言被小人利用,于殿下清誉有损。”
一位东宫属官不无担忧地劝谏。李承乾沉默片刻,眼中却未有丝毫退缩,反而燃起更盛的火焰:“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难倒孤?真是天真!既然他们跟孤玩阴的,那孤就陪他们玩到底!”他猛地站起身:
“传令!特勘使团下设‘核验房’,专司复核各地上报田亩人口之真伪,凡有以次充好、虚报瞒报者,一经查实,主官连坐,涉事豪强罪加三等!”
“再令御史台、刑部,增派人手,凡有胆敢散播谣言、构陷钦差、煽动民变者,无论背后是谁,给孤一查到底,严惩不贷!”
“还有,以孤的名义,发布安民告示,将此次特勘所清出的田亩,优先分给无地少地的贫苦农户,并承诺减免首年赋税!
孤要让天下人看看,朝廷此举,到底是为了与谁争利,又是为了造福于谁!”
太子的反击更加凌厉,带着一股年轻人的锐气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不仅要打破旧的利益格局,还要争夺话语权,争取民心!
太极殿内,李世民听着百骑司关于王敬直密室密议的详细报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的节奏,略微加快了一些。
“太原王氏…果然跳得最欢。”
他淡淡评价了一句,“承乾应对得如何?”
王德低声回禀:“太子殿下手段强硬,并未被流言和软抵抗所阻,反而加大了清查和安抚民心的力度。”
李世民嘴角微微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似欣慰,又似感慨:
“像朕年轻的时候…够锐利,但也容易折啊。”
他沉吟片刻,道:“让李靖的人,暗中保护好几处负责分田的官衙和那些带头接收田亩的农户。
若有地痞流氓或不明身份之人前去骚扰,不必请示,直接拿下,以谋逆论处!”
“另外,”他眼中寒光一闪,“王敬直那些人,不是喜欢玩阴的吗?
把他们私下转移资产、勾结僧道隐匿人口的证据,挑几样最实在的,不必经过三司,直接让百骑司‘漏’给魏征的人。
告诉魏征,给朕狠狠地参!”皇帝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直击要害。
他不再局限于保护,而是开始为太子的攻势提供更精准、更致命的弹药。
数日后,朝会之上,正当几位官员再次旁敲侧击奏请“稳慎行事”时。
魏征猛地出列,手持厚厚一叠奏章,声若洪钟,直接将太原王氏、博陵崔氏等数家利用寺庙道观田产名目隐匿土地、贿赂官吏、私藏人口的罪证,桩桩件件,抖落于朝堂之上!
证据确凿,触目惊心!满朝哗然!
那些原本还想为门阀说话的官员,顿时噤若寒蝉。
李承乾抓住机会,立刻出班,厉声道:“父皇!郑国公所奏,骇人听闻!
儿臣请旨,彻查天下寺观田产人口,凡有违制者,一体严惩!并追究相关官吏及世家主事者之罪!”
李世民高坐御座,面色平静,只吐出一个字:“准。”
一个字,如同泰山压顶,将原本还在暗中涌动的反抗浪潮,彻底压了下去。
皇帝和太子,父子联手,一明一暗,一前一后,配合得默契无间。
王敬直在府中得知朝会消息,当场砸碎了心爱的玉如意,面色灰败。
他知道,王家这次,恐怕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了。
风暴不仅没有停歇,反而因为皇帝的暗中加码和太子的正面猛攻,变得更加猛烈,更加无可阻挡地席卷向每一个角落。
大唐帝国的肌体,正在这场剧痛中被强行刮骨疗毒。
而李承乾的威望与权柄,也在这场风暴中,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
翌日,李承乾立于东宫前,望着庭中那株老槐新发的嫩芽,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密报的边缘。
春风裹挟着长安城百万生灵的喧嚣拂过宫墙,却吹不散他眉间凝结的冷峻。
“殿下。”身后传来心腹属官压抑着激动的声音,“京兆府送来急报,今日又有三县完成田亩复核,新增登籍佃户七百余,皆是青壮。”
太子没有回头。“良田几何?”
属官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仍多是下田…其中蓝田县报上的三百亩‘新垦田’,经核验,实为碎石坡地,根本无法耕种。”
李承乾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果然,他们还在玩这种弃车保帅的把戏。
自魏征在朝会上抛出那惊天动地的弹劾,父皇准了他彻查寺观的请求后,那些门阀看似偃旗息鼓,实则将抵抗转入了更深处。
像鼹鼠,在光明照不到的土里疯狂打洞。
“蓝田县令是谁的人?”“明面上是科举出身,但其座师…与太原王氏有旧。”
“拿下。”李承乾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腥气,“以欺君罔上、渎职贪腐之罪,即刻移交大理寺。核验房所有人,监察不力,罚俸半年。”
属官吸气声清晰可闻。罚俸半年,对那群寒门出身的核验官而言,近乎断炊。“殿下,是否…”
“照办。”李承乾打断他,“告诉他们,孤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一次不察,是疏忽。次次不察,便是心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