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坐在马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恶。
这些手段,如此卑劣,却又如此有效。若他今日不来,若他稍有心软,明日“太子纵兵欺压良民”的奏疏就会雪片般飞向父皇的案头。
“拿下。”他挥了挥手,指向面如死灰的李管家。
然后,他调转马头,面对那些惶恐不安的庄户,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田,会按朝廷新政,分到你们手中。租,只收三成。这是天子的恩典,是大唐的律法!
记住今日,记住是谁真正给了你们活路!若再有人蛊惑生事,犹如此桩!”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将身旁一根用来标识田界的木桩劈为两段!
众人骇然。太子收剑入鞘,不再多言一句,拨马便走。
仪仗紧随其后,蹄声如雷,滚滚而去,留下满地寂静和一群心情激荡、恍如隔世的庄户。
这场“太子亲临田间,怒斥豪奴,安定民心”的戏码,以最快的速度被百骑司和东宫的耳目传遍长安,效果显着。
民间对太子的赞誉达到新的高峰,那些暗中的流言似乎被暂时压了下去。
然而,太极殿内的李世民,在听完王德详细的回禀后,沉默了很久。
他想象的太子,应该是以仁德、以智慧化解危机,而非…以这种近乎霸道、强硬的姿态,用恐惧来碾压阴谋。
“像朕…”李世民再次喃喃自语,但这一次,语气里欣慰少了,担忧多了。“太像朕了…”
他年轻时,也是如此锋芒毕露,不信人心,只信手段。但这江山的沉重,终究需要不同的东西来承担。
……
李承乾回到东宫时,暮色已沉。
他将马鞭扔给内侍,扯下沾满尘土的外袍,只觉得浑身骨头都透着一股酸涩的冷。
那田间一幕幕仍在眼前晃动——庄户们惶恐的脸,老管家灰败的神色,劈断的木桩,还有他自己响彻田野的、冰冷的声音。
他赢了,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撕碎了对方的伎俩。但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劈砍木桩时的反震力,一下下,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殿下,陛下召见。”内侍低声禀报,打断了太子殿下的沉思。
李承乾动作一顿。父皇这么快就知道了?他深吸一口气,换上一身常服,快步走向太极殿。
殿内灯火通明,李世民正伏案批阅奏章,听见通传,只抬了抬眼:“来了。”
“父皇。”李承乾行礼。
李世民放下朱笔,打量着他这个日益陌生的儿子。
年轻的脸上还有未褪尽的风尘之色,眼神却沉静得近乎冷硬,不再是过去那个或激昂或委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太子了。
“今日之事,朕听说了。”李世民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处置得…很干脆。”
李承乾垂眸:“儿臣只是不想让阴谋得逞,寒了真心盼着新政的百姓的心。”
“嗯。”李世民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上一份密报,“震慑宵小,确有必要。
但承乾,你告诉朕,你劈断那根木桩时,想的是什么?是告诉百姓遵循朝廷法度,还是…告诉他们违逆你的下场?”
李承乾猛地抬头:“父皇!儿臣…”
“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李世民打断他,目光深沉如海,“帝王手段,原就不止仁德教化。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只是…你要想清楚,你挥出的每一剑,斩断的究竟是什么?是阴谋,还是…本就脆弱的民心纽带?”
他站起身,走到李承乾面前,声音低沉了几分:“那些庄户,今日被你震慑,感念你的恩威。
可他日若再有流言,有人告诉他们,太子今日能赐田,明日也能收回,甚至能举起屠刀…他们会如何想?
恐惧能让人顺从,也能让人在暗地里积蓄怨恨。”
李承乾嘴唇紧抿,父皇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他内心深处那丝不愿承认的疑虑。
他当时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只想着必须用最强烈的方式粉碎一切质疑和算计。
“儿臣…受教。”他最终低声道。
李世民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期待,也有一丝极淡的忧虑。
“去吧。河北道似有异动,流言起的蹊跷,你要多留意。做事…多用些心思,不止是用力气。”
李承乾退出太极殿,春夜的凉风拂面,却让他觉得比刚才更加沉闷。
李世民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足够强硬,足以压下一切反抗,可父皇却看到了强硬背后的隐患。
接下来的几日,东宫的气氛明显变得更加凝重。
李承乾依然果决地处理各项事务,核验房的进度更快,对舞弊官员的惩处也毫不留情,但他身上那股锐利的锋芒似乎收敛了一些,更多的是一种沉静的审慎。
他不再仅仅依靠严刑峻法。核验房派往各地的人手中,悄然混入了一批精于算学、工于测量的年轻士子,他们的任务不仅仅是复核数字,更是重新勘定田亩优劣等级,制定更细致公平的赋税标准。
同时,以太子名义发布的政令解释文书开始出现在各地的村正、乡老手中,用最浅白的语言说明新政为何、如何分田、租税几何,甚至列出了若遇不公该如何逐级上报的途径。
这些文书避开了可能被豪强控制的中间环节,直接试图抵达百姓。
然而,风暴并未因太子的稍作调整而停歇,反而如同陛下所预警的那样,在另一个地方猛烈爆发。
一道紧急军报和百骑司密报几乎同时送到太极殿和东宫。
两份文书,指向同一个地方——河北道,清河县。
不是简单的流言,不是小规模的骚动!
急报上的字眼触目惊心:乱民聚众数万,围攻县衙!
县令…已于混乱中被踩踏致死!
乱局已呈野火之势,正向整个清河郡蔓延!
更令人心惊的是,多方信源均提及,乱民中颇有训练有素者,绝非普通饥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