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主公曹操那日,腹中空空,正饿得火烧火燎。葛陂坞外,他勒马而立,身形并不如何魁梧,可那双眼睛却像藏着利刃,直透人心。我那时不懂何为气度,只觉得这人能让我吃饱饭——仅此一念,竟成了我半生追随的起点。主公问:“壮士可愿随我?”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我心上。我盯着他身后士卒手中热气腾腾的干粮,喉头滚动,只狠狠点头:“愿!”
自此我成了他身畔的影子。主公待我亲厚,常拍着我肩头唤“虎痴”,这称呼竟如烙印般刻进了血肉。战场之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我只认准前方那熟悉背影——那便是我要守护的疆界,是我生命全部的意义所在。刀枪箭矢皆不足惧,只要他袍袖翻飞的身影尚在,我的刀锋便永远向前。
建安十六年,渭水之畔。西凉兵如潮水涌来,马超那厮骁勇异常,枪尖带着呼啸的风声。主公立于船头指挥若定,但箭矢如蝗,战船颠簸欲倾。我听见身后弓弦急响,余光瞥见那支冷箭直取主公后心。来不及思索,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早已凌空跃起,扑向那要命的寒芒!
剧痛在左肩炸开,箭镞深深没入皮肉。我闷哼一声,重重摔在甲板上,船板被震得嗡嗡作响。主公猛地回头,眼中惊愕瞬间化为灼人的急怒:“仲康!”他伸手欲扶。我咬紧牙关,用右手撑地,硬生生挺直脊背,挡在他身前,刀刃横指前方汹涌敌群,嘶声道:“主公勿忧,许褚在此!”——那一刻,疼痛竟如遥远的潮声退去,心中只有一片澄澈:主公无碍,这便够了。
乱军之中,我以盾牌护住主公,奋力抵挡。血沿着臂膀流下,温热粘稠,浸透了战袍,分不清是敌是伤。盾牌被击得砰砰作响,每一次撞击都震得我伤口撕裂般疼痛。主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虎痴,撑住!”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我咬牙怒吼,将盾牌死死抵住,仿佛要将全身气力都灌注其中。
那场恶战之后,主公竟亲自来探视我的伤处。他粗糙的手指抚过我肩上狰狞翻卷的箭创,叹息如重锤敲在我心上:“此伤,为孤所累。”那叹息竟比箭创更令我心头一紧。他随即解下腰间佩刀,沉甸甸地递入我手中:“此刀伴孤多年,今日赠予虎痴,愿它代孤,常伴汝身。”刀鞘冰凉,其上古朴纹路却仿佛蕴着主公手掌的温度。我笨拙地抚过刀身,喉头哽咽,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知将刀柄死死攥紧。自此,这把刀便成了我魂魄的一部分,其重无比,其意更沉。
建安二十一年,汉中的烽烟呛人。主公亲率大军,与刘备在定军山周旋。夏侯渊将军猝然阵亡的消息传来时,营帐中的空气骤然凝固如铁。主公握着军报的手微微颤抖,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与苍凉。他沉默良久,才哑声问我:“仲康,你说……孤是不是真的老了?”
帐外寒风呜咽,吹得火盆里的炭噼啪作响。我望着主公鬓边刺目的霜色,心中像堵了巨石,只闷声道:“老不老,褚不管。褚只知,只要主公在,天塌下来,褚的脊梁也能顶上去!”这话听来粗糙,却是我肺腑之言。主公闻言,眼中沉郁的暮气似乎被什么刺穿了一瞬,他拍了拍我的肩,力道沉重,带着一种无声的托付。
建安二十五年,那个冬天格外阴冷,仿佛预兆。许都城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主公躺在病榻之上,气息一日弱过一日。我日夜守在外间,如同困兽,听着内室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声剐着我的骨头。主公弥留之际,终于唤我入内。他躺在那里,形销骨立,曾经掌控风云的手枯瘦得只剩下嶙峋的骨节。他吃力地抬起眼皮,目光浑浊却依然锐利,落在我脸上,嘴唇翕动,声音低微如游丝:“仲康…孤去后…看好…看好我曹氏门户…”
我扑通一声跪倒榻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滚烫地砸落:“主公!褚在!褚在一天,必以性命相守!” 我抬起头,想再看清他的面容,却只看到他艰难地弯了弯嘴角,像是想给我一个安抚的笑,那笑意未及展开,便凝固了。他眼中的光,熄灭了。帐内死寂,只有铜漏滴水的声音,一滴,一滴,敲打着无边的虚空。我僵在原地,世界仿佛只剩下那铜漏的声响和自己沉重的心跳。我默默解下主公昔日所赐之刀,置于榻前,刀身映着烛火,也映着主公安详却再无生息的脸庞。那曾经压在我肩头的重量,此刻却化作了心口一个巨大无边的空洞,冷风呼啸着从中穿过。
主公的棺椁入土那日,风雪漫天,天地缟素。我身着丧服,立于陵前,看着冰冷的土一锹锹覆盖上去,如同封冻了我半生的热血。许都的宫阙依旧巍峨,但没有了那熟悉的身影穿行其间,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冰冷的空旷。新君登基,江山易主,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我依旧每日披甲按刀,巡行宫禁,脚步踏在熟悉的宫道上,却再无可追随的背影。有时,在宫门轮值的漫长静夜里,我会靠着冰冷的宫墙坐下,怀中紧抱着那把主公所赐的刀。指尖一遍遍抚过刀鞘上熟悉的纹路,仿佛还能触碰到主公递刀给我时,那掌心的温度。刀锋沉默,映着寒星冷月,也映着我眼中再难燃起的火焰。
那些年,新帝曹叡待我以礼,尊我为“虎侯”,赏赐丰厚。然而锦缎珠宝堆在案头,不过是些冰冷的死物,再无人能懂我心中那份赤诚滚烫的份量。我的刀,依旧锋利,依旧沉重,却渐渐变得陌生。它不再为主公而鸣,只在我独自枯坐时,沉重地压着我的膝头,如同压着一座无形的坟茔。
偶尔在深夜的寂静里,恍惚间,似又听见渭水战船上的厮杀震天,箭矢破空的锐啸,盾牌承受重击的闷响,还有主公那声穿透喧嚣的焦灼呼唤:“仲康!”这声音如同惊雷,每每将我震醒,冷汗浸透里衣。醒来后,唯见窗外月色如水,清冷地流淌在空荡荡的院落里。我摸索着枕边的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梦境彻底消散,只留下更深沉的寂寥。
岁月无情,如同钝刀割肉。我的身躯渐渐不再如昔日那般雄壮如山,挥刀的手臂也沉重迟滞了许多。曾经轻易能提起的大刀,如今每每举起,骨节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时常独自坐在院中石阶上,怀中抱着那把主公所赐的刀,刀刃映着天空流云变幻,也映出我沟壑纵横、须发皆白的老态。指尖抚过刀身,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那昔日渭水鏖战的灼热,那守护主公时沸腾的血脉,都成了遥远模糊的印记。如今这刀,静默如山,只余下岁月沉积的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日午后,我闭目小憩,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葛陂坞外。阳光刺眼,腹中饥饿如火燎。主公端坐马上,身影清晰如昨,他含笑望来,声音穿透时光:“虎痴,随我来!”那目光依旧洞彻肺腑,带着令人心折的信任与托付。我心头狂喜,急欲起身应诺,身体却沉重如灌铅石,竟动弹不得。焦急挣扎间,猛地惊醒——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窗外日影西斜,空庭寂寂,唯余鸟雀三两声。
醒来后,只觉心头那点残存的余烬,被这最后的梦境彻底吹散了。主公的召唤犹在耳畔,而我这副残躯,却连在梦中回应都已不能。我挣扎着,最后一次将刀横陈于膝上,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去擦拭那映照着我白发苍苍的刀身。然而,那微弱的力道,连拂去刀面尘埃都显得如此艰难。刀锋映照出我浑浊的双眼,里面再无当年葛陂坞外饿汉的渴求,也熄灭了渭水救主时的灼灼烈焰。刀身冰冷,映出的只是一个被岁月掏空了魂魄的苍老躯壳。主公,虎痴……终究是老了,连这把刀……也快拿不动了。
窗外,暮色四合,正一点一点吞噬着庭院里最后的光线。我缓缓合上眼,耳畔似乎又响起了渭水边惊涛拍岸的轰鸣,箭矢破空的锐响,以及那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一切喧嚣,清晰地呼唤着:“仲康——!”那声音如同引路的号角。我疲惫至极的身躯,终于寻到了归途的方向。主公,虎痴……这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