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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历史军事 > 三国:枭雄独白 > 第143章 曹爽篇——豚犊何所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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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曹爽篇——豚犊何所恋

我曹爽生来便是曹氏贵胄,天子堂兄。

先帝临终托孤,将魏国社稷交付于我手。

司马懿?老朽罢了,我自有邓飏、何晏等心腹辅佐。

伐蜀大败而归,朝野非议四起。

为固权位,我尽夺司马兵权,看他卧病在床,心中暗喜。

高平陵祭祖那日,洛阳城门骤然紧闭。

桓范冒死闯出,厉声劝我奉天子入许都。

我望着天子惊恐的眼神,想起府中娇妻美妾。

“太傅不过欲夺我权耳,我位至公侯,不失作富家翁!”

桓范大哭:“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豚犊耳!”

我递上兵符,以为能换得余生安泰。

狱中,司马懿送来断头饭。

我猛然想起桓范之语,原来我这一生,不过是圈中待宰的豚犊。

寒霜如刃,凝滞于洛阳宫阙的琉璃檐角,亦沉沉压在我心头。先帝寝殿内,浓重的药石气味几乎令人窒息,明帝曹叡倚在龙榻之上,面如金纸,气息游丝般微弱。他枯瘦的手指费力抬起,指向我,又艰难地移向一旁垂首肃立的司马懿。

“子明……仲达……” 声音沙哑得像是从朽木缝隙中挤出,“朕……朕将幼子、将大魏……托付二位……”

我心头猛地一热,似有滚烫的血流瞬间奔涌四肢百骸。大魏!这万钧重担,这泼天富贵与权柄!我,曹真之子,天子堂兄,血脉里天生流淌着曹氏宗室的荣耀与责任。我撩起锦袍下摆,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额头触地,发出沉闷一响。

“陛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强抑着几乎要溢出胸膛的豪情,“臣曹爽,肝脑涂地,必不负陛下所托!定以宗室之血,护佑少主,拱卫大魏江山永固!”誓言铮铮,回响在空旷而压抑的寝殿内。眼角余光里,司马懿那身深紫色的袍服纹丝不动,只听见他同样低沉而平稳的应诺:“老臣,遵旨。”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掠过我的心头,老朽罢了,这大魏的舵轮,终究要由我曹爽来执掌!

新君曹芳践祚,稚嫩的面庞还带着未脱的懵懂。我立于丹墀之下,头顶是崭新的武卫将军印绶,阳光穿过高阔的殿门,将那象征权力的光泽映照得无比夺目。环顾左右,邓飏、何晏、李胜、丁谧……这些才名冠绝洛阳的俊彦,早已聚拢在我麾下,或慷慨陈词,或机敏献策,目光灼灼,皆以我马首是瞻。他们的才情如明珠璀璨,他们的依附,更让我确信自己如日中天。

“大将军,”邓飏趋前一步,眼中闪烁着智慧与野心的光芒,“司马懿虽为太傅,然其根基深厚,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为少主计,为大将军日后施政无碍计,当徐徐削其权柄,收归中枢。”

何晏轻抚着光洁的下颌,唇边含着一缕高深莫测的笑意:“邓君所言极是。太傅年高德劭,理当颐养天年。若仍掌兵符、理机要,恐过于操劳,有负先帝‘休养’之深意。不若……请天子下诏,迁其为太傅,位虽尊而无实权,如何?”

殿内静了一瞬,只有铜漏滴水之声清晰可闻。我负手而立,目光扫过他们年轻而充满锐气的脸孔,一股掌控乾坤的豪情油然而生。司马懿?那个须发皆白、在朝堂上总是沉默寡言的老者?他昔日或许曾叱咤风云,但如今,这朝堂,这天下,该是我辈的舞台了。我微微颔首,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深谋远虑,正合吾意。便依此策而行。”

诏书很快颁下,由我亲自呈送到司马懿府上。那是一座外表古朴甚至有些萧索的宅邸。司马懿恭敬地跪接诏书,当他展开黄绢时,我清晰地看到那双阅尽沧桑的手,竟微微颤抖了一下,手背上松弛的皮肤也随之轻颤。他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情绪,旋即又被那惯常的恭谨与木讷所覆盖。

“老臣……老臣年迈体衰,蒙大将军体恤,得卸重担,感激涕零。”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苍老疲惫,“日后当闭门谢客,静心休养,以报天恩及大将军厚意。”

看着他伏拜在地,花白的头颅几乎触到冰冷的石阶,一股难以言喻的得意与满足感瞬间攫住了我。昔日威震雍凉的司马太傅,今日在我面前也不过如此。权力,这醉人的琼浆,初尝便已令人醺然欲醉。

权力如醇酒,初尝已醺然,继而便渴望更烈的滋味。大将军府邸的围墙不断向外扩张,吞噬着邻近的官署与民宅。奇石堆叠成山,引来活水蜿蜒成溪,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在洛阳城西拔地而起,日夜喧嚣。运送楠木、琉璃的牛车首尾相连,堵塞了宽阔的御道;能工巧匠的斧凿声、监工粗鲁的呵斥声,日日夜夜,不绝于耳。

一日宴饮,丝竹喧嚣正盛,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我心血来潮,命人取来宫中尚方署为天子新制的一批珍玩,供宾客赏玩助兴。玉璧温润,金兽狰狞,众人啧啧称奇。何晏把玩着一件精巧绝伦的错金博山炉,指尖拂过炉盖上山峦起伏的纹路,醉眼迷离地笑道:“大将军威仪,岂是寻常公侯可比?此等器物,置于大将军府中,方显相得益彰。留在宫中,不过明珠暗投罢了。”

席间顿时一片附和之声。我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怀中揽着新纳的美妾,指尖缠绕着她一缕乌黑的秀发,感受着那柔滑的触感。美人的娇笑,门客的奉承,还有这满堂珠光宝气,皆是我曹爽应得的。父亲曹真为魏室征战一生,呕心沥血;我如今位极人臣,享此富贵荣华,正是天理昭彰!至于那些偶尔飘入耳中的、关于我僭越奢靡的微词,不过是些腐儒的聒噪,或是我那“病休”在家的老对手暗中散布的酸葡萄罢了,何足挂齿!

然而,府邸的华美终究只是锦上添花的花纹。真正的权柄,需要赫赫武功来淬炼锋芒。蜀地,那诸葛孔明死后便如一盘散沙的蜀地,正该是我曹爽扬名立万、压服朝野所有杂音的垫脚石!

兴势山!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正始五年(公元244年)的春天,我亲率十万大军,旌旗蔽日,甲胄鲜明,浩浩荡荡地开出了长安城。身后是邓飏、李胜等心腹谋士,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魏军洪流。兵锋所指,定要踏平汉中!

大军行至关中平原的尽头,巍峨险峻的秦岭山脉如同狰狞的巨兽横亘眼前。连绵的春雨不期而至,将狭窄的褒斜谷道浸泡成一片泥泞的沼泽。沉重的辎重车辆深深陷入烂泥之中,任凭士卒如何奋力鞭打拖拽的牛马,车轮也只是徒劳地在泥浆中空转,溅起大片污浊。人喊马嘶,乱作一团,行军的序列被彻底打乱。

我端坐在高大的战马之上,雨水顺着冰冷的铁盔边缘流入脖颈,带来刺骨的寒意。精心保养的指甲缝隙里,也嵌入了恼人的泥污。烦躁如同藤蔓,一点点缠绕住心脏。“邓飏!李胜!”我厉声喝道,声音在潮湿的山谷中显得有些尖利,“前军为何停滞不前?速速查明,督促行进!”

邓飏狼狈地策马从前方泥泞中挣扎过来,官袍下摆沾满了泥浆,脸色同样难看:“禀大将军,山路本就崎岖,连日大雨,道路彻底毁了!辎重车陷得太深,前军……前军实在动弹不得啊!”

就在这时,前方山谷深处,骤然响起一阵沉郁如闷雷般的鼓角之声!紧接着,尖锐的梆子声撕裂雨幕,无数箭矢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群,从两侧高耸入云、云雾缭绕的山崖密林之中,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

“敌袭!敌袭!盾牌!举盾!”凄厉的惊呼瞬间被淹没在箭矢破空的尖啸和士卒中箭倒地的惨嚎声中。

“保护大将军!”亲卫们嘶吼着,举起沉重的盾牌,迅速在我周围结成一道密实的屏障。冰冷的铁盾撞击声和箭镞钉入木盾的“咄咄”闷响,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我的耳膜上,更砸在我那颗因猝不及防而狂跳不止的心脏上。

透过盾牌狭窄的缝隙,我看到泥泞的山道上,魏军士兵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秆,成片地倒下。鲜血混合着泥水,在谷底蜿蜒流淌,刺目的红褐色迅速蔓延开来。蜀军的身影在崖顶的林间若隐若现,居高临下,他们的箭矢和滚木礌石仿佛无穷无尽。

一股冰冷的、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感,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冻结了我方才还因权柄而滚烫的血液。这不是我想象中摧枯拉朽的胜利,这分明是踏入了精心布置的屠宰场!什么蜀中无大将?什么人心涣散?王平!费祎!这些名字此刻带着狰狞的血色,狠狠嘲笑着我的轻敌与狂妄。

“撤!传令!前军变后军,交替掩护,撤出谷口!”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强自压抑的慌乱而变了调,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撤退的命令下达,带来的却是更大的混乱。陷入泥淖的辎重成了无法逾越的障碍,惊慌失措的士兵互相推搡践踏,争相逃命。蜀军的鼓角声和喊杀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们溃败的脚步。十万大军,来时浩浩荡荡,归时丢盔弃甲,遗尸遍野,狼狈万状地逃回了关中。那场噩梦般的大雨和泥泞,还有蜀军从高处射下的冰冷箭矢,从此夜夜萦回在我梦中,成为挥之不去的屈辱烙印。

洛阳城巍峨的城门在望,却沉重得如同压在我心口的巨石。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刺耳的辘辘声,碾碎的仿佛是我出征前所有的意气风发。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面可能投来的目光,但我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无形的视线——来自道路两旁紧闭的门窗之后,来自宫墙之上戍卫的甲士,甚至来自这沉默的、巨大的城池本身。那视线里,充满了无声的嘲讽、冰冷的审视和压抑的怒火。

“曹子丹何等英雄!生此豚犊,竟丧我十万大军!”一句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飘出的、充满恶毒快意的低语,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我的耳中。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豚犊?我?曹真之子,当朝大将军?!这莫大的耻辱几乎让我窒息。

回到府邸,奢华依旧,金玉满堂,却再也无法带来往日的熨帖。邓飏、何晏等人早已候在厅中,个个面色凝重如铁。不等他们开口请罪或辩解,压抑了许久的狂怒终于冲破堤坝。我猛地抓起案几上那件价值连城的玉辟邪摆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一声刺耳的脆响,晶莹的碎片如同炸开的冰晶,四下飞溅。

“废物!一群废物!”我的咆哮在空旷华丽的大厅里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什么蜀中无人!什么唾手可得!尔等谋国之策何在?!安邦之才何在?!误我!误国!”我指着他们,手指因暴怒而剧烈颤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们脸上。

邓飏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大将军息怒!此……此乃天时不利,蜀贼狡诈,非战之罪啊!”何晏等人也慌忙跟着跪倒一片,厅堂内只剩下他们惶恐的告罪声和我粗重的喘息。

然而,比愤怒更噬咬人心的,是一种冰冷的、逐渐蔓延开来的恐惧。十万大军溃败,折损无数,耗费钱粮如山。这弥天大祸,总需要有人来承担。我是主将,更是宗室,天子的大将军,这责任……这滔天的罪责,最终会落到谁的头上?

司马懿!这个名字如同阴冷的毒蛇,骤然从心底最幽暗处昂起了头。那老贼虽然“卧病”在家,看似远离朝堂,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他遍布朝野的门生故吏,从未真正离开过!朝野汹汹的物议,那些关于我“志大才疏”、“骄奢误国”的流言蜚语,背后岂能没有他的影子?他一定在暗中窥伺,等待着给我致命一击!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浇灭了狂怒的火焰,只剩下冰冷的战栗。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权力,只有牢牢掌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唯一的护身符!

“起来!”我猛地一挥手,声音因强行压抑的恐惧而显得异常尖锐,“哭嚎何用?速速替吾思量!司马老贼虽称病,其心叵测!他在军中旧部甚多,洛阳内外,焉知没有他的眼线爪牙?必须彻底剪除其羽翼,防患于未然!”

恐惧如同最烈性的毒药,一旦沾染,便迅速侵蚀理智。邓飏、李胜等人惊魂未定,却也立刻领会了我的意图。数日之后,一道道盖着大将军金印的敕令如同出巢的毒蜂,飞向各处要害衙门。

中护军蒋济的府邸,深夜迎来了不速之客。当敕令宣读完毕,这位素以清直刚毅闻名的老将,脸色由震惊转为铁青,再由铁青涨成一片愤怒的赤红。他死死攥着那份剥夺他统领禁军之权的文书,指节捏得发白,手臂上的青筋如同虬结的树根般暴起,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领大将军令!”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强行压制的悲愤和心寒。

类似的场景在洛阳城各处隐秘上演。执掌武库的将领、负责宫门禁卫的校尉、乃至一些关键州郡的实权人物,只要与司马氏有旧,或被认为立场不够“坚定”,都遭到了明升暗降或直接褫夺实权的处置。洛阳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人心惶惶。每一次权力的强行剥夺,都在无形中为那即将到来的风暴,增添了一份仇恨的薪柴。

彻底清洗了司马懿在军中的势力后,一丝病态的得意和更深的不安交织着。我迫切地需要确认那老贼的状态,是当真病入膏肓,还是在暗处磨刀霍霍?李胜即将外放为荆州刺史,这是个绝佳的探视借口。

我召来李胜,亲自为他斟满一杯酒,目光锐利地盯住他:“此去荆州,务必顺道拜望太傅。他‘病休’已久,天子与本将军甚为挂念。汝当仔细察看,其病体究竟如何?神志是否清明?回来……据实以报。”最后几个字,我刻意加重了语气。

李胜心领神会,郑重地点了点头:“大将军放心,下官定不负所托,探个虚实分明。”

太傅府邸依旧是一派暮气沉沉的景象。当李胜被引入那间弥漫着浓重药味的昏暗内室时,司马懿正由两名侍女颤巍巍地搀扶着,挣扎着想要从病榻上坐起。他的动作迟缓而吃力,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已锈死。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深陷的眼窝里,眼神浑浊不堪,茫然地四处游移,似乎无法聚焦。

“太……太傅……”李胜按照礼制,躬身行礼。

司马懿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噜声,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抽动。他抬起枯瘦如柴、布满褐色斑点的手,颤巍巍地指向自己的嘴,又无力地垂下。旁边的侍女连忙捧起药碗,用小勺舀起一点汤药,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唇边。司马懿哆嗦着凑过去,药汁却有大半顺着歪斜的嘴角流淌下来,浸湿了胸前的衣襟,留下深色的污迹。

李胜提高了声音,凑近了些:“太傅!天子念太傅久病,特命下官李胜,转任本州(意指荆州)刺史,临行前特来拜谒!”

司马懿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李胜的方向,嘴唇翕动了几下,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并……并州?君……君屈就并州?并州近胡……善……善为之备……”声音微弱而含混,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李胜微微皱眉,耐着性子大声更正:“太傅,是荆州!非并州!”

“哦……哦……”司马懿茫然地点着头,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去……去并州?好……好……年……年老沉疾,死在旦夕……君……君当……当见天子,见大将军……”他喘息着,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侍立一旁的司马师和司马昭,浑浊的眼中竟滚下两行浊泪,“二子……二子不肖,望……望君……多多……看……看……”话语至此,已是气若游丝,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痰音。

李胜看着这垂死老人涕泪交流、语无伦次的情状,心中那点疑虑终于消散。他退后一步,恭敬地行礼告辞。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没有看到,病榻上那副衰朽躯壳的眼睛深处,浑浊之下,一缕冰寒刺骨、清醒得令人心悸的锐光,如同深潭底蛰伏的毒蛇,一闪即逝。

当李胜带着笃定的神情,向我详细复述太傅府中所见所闻,尤其描绘司马懿将“荆州”错认为“并州”、涕泪横流托付二子的凄惨情状时,我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随即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所淹没。

“哈哈哈!”我忍不住放声大笑,多日来的阴霾仿佛被这笑声一扫而空。我拍着李胜的肩膀,力道之大让他微微趔趄,“好!甚好!老物已尽!冢中枯骨,尚能饭否?吾无忧矣!无忧矣!”笑声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放纵。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所有的威胁都已烟消云散,权力之路再无绊脚石。

正始十年(公元249年)正月甲午,岁首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天子曹芳依照礼制,需出洛阳城南门,赴高平陵祭奠先帝。作为大将军,我自然率文武重臣及禁军扈从随行。临行前,我特意看了一眼留守洛阳的部署名录,心腹之人皆在关键位置,司马懿那个“垂死”的老朽和他的两个儿子,更是被我刻意排除在随行名单之外。万无一失。

祭礼庄严肃穆,香烟缭绕。我立于天子身侧,望着远处洛阳城巍峨的轮廓在冬日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心中一片安然。权柄在握,宿敌将亡,这大魏江山,终究是我曹氏的囊中之物。

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时刻,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如同骤雨般由远及近,撕裂了陵园庄重的寂静!一名浑身浴血的骑士从洛阳方向狂奔而来,在陵寝前的神道石板上勒马急停。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凄厉的长嘶。骑士滚鞍落马,连滚带爬地冲到我的面前,脸上混杂着血污、汗水和极致的惊恐,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大……大将军!不……不好了!洛阳……洛阳城门尽闭!城内……城内到处是兵!打着……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是……是司马懿!他……他带兵占领了武库,控制了宫城!矫……矫太后诏,说……说大将军……背……背君谋反!”

“什么?!”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我浑身剧震,眼前猛地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周围的官员和禁卫军瞬间哗然,惊恐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司马懿?那个连“荆州”和“并州”都分不清、瘫在病榻上等死的老贼?!他竟然……竟然诈病?!他竟然敢……敢兵变?!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了。愤怒、惊骇、难以置信,还有那被彻底愚弄的耻辱感,如同无数毒虫噬咬着我的心。我猛地抓住那报信骑士的衣襟,目眦欲裂:“你看清楚了?!当真是司马懿?!”

“千……千真万确!小人冒死冲出城时,亲眼看见那司马老贼……他……他披甲持剑,立于宫门之上!绝非病容!”骑士的声音带着哭腔。

完了!洛阳已失!武库、宫城尽落敌手!我骤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远离坚城,随行的只有部分仪仗和少量禁卫,主力大军尽在城内!一股灭顶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我,手脚冰凉。

“大将军!”一声凄厉的呼喊自身后传来。只见大司农桓范须发戟张,双目赤红,跌跌撞撞地分开慌乱的人群扑到我面前。他显然也刚刚得到消息,官帽歪斜,气喘如牛,脸上是同样惊骇欲绝的神色。

“大将军!速奉天子车驾,驰入许都!凭天子诏令,号令天下兵马勤王!许都武库尚足,粮秣可支!洛阳虽失,根基未动!只要天子在手,大义在我,四方州郡必云集响应!司马老贼孤注一掷,其势必不可久!此乃生死存亡之机,万不可迟疑啊!”桓范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洪钟,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他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奉天子入许都?号令天下勤王?与那诈病隐忍多年、一朝发难便雷霆万钧的司马懿……开战?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御辇。年幼的天子曹芳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无人色,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华贵的车驾里,清澈的眼眸中盛满了惊惶和无助,如同受惊的小鹿。这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我狂乱的心绪。

开战……那将是怎样一番尸山血海?洛阳城内,有我刚刚落成、穷奢极欲的府邸,里面藏着搜罗自四方的珍宝古玩;有我新纳的那些娇媚可人的姬妾,她们的肌肤如同最上等的丝绸,她们的软语温存曾是我最大的慰藉;还有我那些尚未成年的儿女,他们稚嫩的脸庞……司马懿那老贼,用兵如神,狡诈如狐,连诸葛孔明都奈何他不得,我……我岂是他的对手?一旦兵败,玉石俱焚!这些我视若性命、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化为齑粉!

桓范见我眼神飘忽,迟迟不语,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他猛地一跺脚,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悲愤:“大将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乃存亡之秋,岂能顾念私宅细软、妇人孺子?!速决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妇人孺子”四个字,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脸上。一股恼羞成怒的火气腾地冲上头顶。我猛地甩开桓范的手,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被戳破心思的狼狈而变得异常尖利高亢,甚至盖过了周围的嘈杂:“住口!太傅……太傅此举,不过欲削吾权柄耳!吾位至公侯,位极人臣!即便交出兵权,太傅念及先帝托孤之情,念及吾曹氏宗亲之份,难道还能赶尽杀绝不成?大不了……大不了归家做个富家翁,安享富贵,有何不可?!总好过……好过拖着天子颠沛流离,陷于险地,甚至……甚至身死族灭!”

“富家翁?!安享富贵?!”桓范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绝伦的笑话,他死死地盯着我,布满血丝的眼中先是极度的震惊,随即化为彻底的绝望和一种刻骨铭心的鄙夷。他仰天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长嚎,那声音充满了末路的悲怆与无尽的嘲讽:

“曹子丹!曹子丹啊!何等英雄盖世!不想……不想竟生下汝兄弟这等……这等豚犊!豚——犊——啊——!”

“豚犊”二字,如同两道惊雷,带着桓范喉间喷溅的血沫,狠狠劈在我的脸上!我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由赤红转为死灰。这两个字,将我从自欺欺人的富家翁美梦中彻底打醒,赤裸裸地揭示了我此刻最不堪的本质——圈中待宰的猪崽!屈辱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残存的理智。我恼羞成怒,指着状若疯癫的桓范,对左右侍卫厉声咆哮:“拿下!将这狂悖之徒与我拿下!”

桓范没有挣扎,任由侍卫粗暴地扭住双臂。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冰冷、绝望、鄙夷,如同在看一具腐烂的尸体,嘴角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喃喃重复着:“豚犊……豚犊……曹真……豚犊……” 侍卫将他拖走,那凄厉而充满诅咒意味的惨笑和低语,如同跗骨之蛆,久久回荡在空旷而混乱的陵园上空,也死死缠绕住我的灵魂。

当夜,洛阳城方向派来的使者到了。语气恭谨,言辞恳切,转述着太傅司马懿的“承诺”:只要大将军交出兵权,奉天子安然回宫,一切皆可商榷,太傅愿指洛水为誓,绝不加害大将军及曹氏宗族性命富贵。

洛水之誓……多么动听的保证。我望着那使者谦卑的姿态,听着那看似诚恳的话语,心中那根名为恐惧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桓范那如同恶鬼诅咒般的“豚犊”之声还在耳边萦绕不去,我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任何一根可以逃避那最终审判的稻草。也许……也许司马懿真的只是想夺权?也许他真的会遵守誓言?毕竟,我是宗室,是先帝托孤大臣!对,只要交出兵权,我府中的珍宝、美人、儿女……都能保全。富家翁……富家翁也好过成为乱臣贼子,在刀兵中化为齑粉!

一丝病态的侥幸心理,如同藤蔓般缠绕住我最后的心防。我避开了所有部下或惊疑、或愤怒、或绝望的目光,颤抖着手,解下了腰间那枚象征着帝国最高军权的虎符金印,递给了使者。沉重的金印离手的那一刻,仿佛抽走了我全身的骨头,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无比沉重的疲惫。

回到洛阳,等待我的并非承诺中的富贵闲适。大将军府被重兵团团围困,名为“护卫”,实为囚禁。高墙之外,昔日对我谄媚逢迎、溜须拍马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喧嚣——那是刀斧斫砍人骨、头颅滚落尘埃的声音,是昔日心腹邓飏、何晏、李胜、丁谧等人临刑前或怒骂、或哀嚎、或诅咒的惨烈之声!司马懿的屠刀,正以雷霆万钧之势,疯狂地清洗着所有曾依附于我、忠于我的力量。每一阵风送入府邸的惨叫,都如同冰冷的刀片,在我心上剐过一道深深的血痕。

府邸之内,死寂如墓。往日的丝竹宴饮、门客喧哗早已烟消云散。华丽的厅堂空旷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那些曾让我沉醉的珍宝古玩,此刻蒙上了灰尘,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而冰冷的光泽,仿佛无数只嘲弄的眼睛。美妾们惊恐地蜷缩在角落,昔日娇媚的容颜只剩下惨白和泪痕,连哭泣都压抑成了无声的抽噎。儿女们被严密地看管在别院,我已多日不得见。富家翁?原来不过是金丝笼中待宰的囚鸟!

不知过了多少天,沉重的牢门伴随着刺耳的“吱呀”声被推开。没有狱卒凶恶的呵斥,进来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老内侍。他手中捧着一个朱漆食盒,步履沉稳地走到我的牢门前,将食盒轻轻放在冰冷的地上。

“曹公,”老内侍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太傅念及旧情,特命老奴送来膳食。”说完,他微微躬身,竟不再看我一眼,转身便走,沉重的牢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只留下那孤零零的食盒,和牢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食盒?在死囚牢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侥幸!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颤抖着掀开食盒的盖子。

没有想象中的珍馐美味。盒内,只有一碗粗糙的粟米饭,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块切得方方正正、颜色深暗的……肉脯。

断头饭!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所有的幻想,所有的侥幸,司马懿那虚伪的洛水之誓,还有我自欺欺人的富家翁美梦,在这一刻被这碗冰冷的粟米饭和那块象征着终结的肉脯,彻底击得粉碎!

“噗通”一声,我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视线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泪水模糊。桓范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他临去时那如同恶鬼诅咒般凄厉的嘶吼,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力量,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豚犊耳!”

豚犊……

原来,我这一生,从明帝榻前那野心勃勃的誓言,到兴势山溃败的屈辱,再到高平陵那决定命运的懦弱……兜兜转转,机关算尽,最终不过印证了这两个字——我只是一头被圈养在权力的猪圈里,最终难逃宰割命运的……豚犊!

我伸出枯槁颤抖的手,想要触碰那碗象征着终结的粟米饭,指尖却在距离碗沿一寸之处,无力地垂落。滚烫的浊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肮脏的囚衣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

这牢笼的墙壁冰冷而坚固,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然而,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我仿佛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是府邸扩建时工匠们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是宴席上何晏等人谄媚的高谈阔论,是美妾在我怀中柔媚的轻笑……这些曾经让我沉醉、让我迷失的声音,此刻交织在一起,渐渐扭曲、变形,最终竟诡异地融合成了桓范临去时那凄厉到刺破灵魂的嘶吼,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地在狭窄的囚笼里、在我彻底崩裂的脑海中疯狂回荡:

“豚——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