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的风卷过陈留,带着尘土与乱世的腥气。我初遇曹公时,他正立于校场点兵,身形挺拔如孤松,目光锐利似寒星。那股吞吐天地的气概令我心头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住——这绝非寻常人物。
“元让愿随明公,扫除奸凶,澄清宇内!”我单膝跪地,声音在空旷校场上回荡,带着年轻气盛的粗粝。
曹公扶我起身,那双手沉稳有力:“得元让,如添臂膀!”这短短一句,已胜过千军万马的许诺。彼时我不过二十出头,一身蛮力,满心都是效命明公、建功立业的炽热念头。
初平元年,酸枣会盟,十八路诸侯齐聚讨董。虎牢关下,吕布那厮赤兔马快,方天画戟如蛟龙翻江,无人能近其身。我按捺不住胸中战意,提枪欲出,却被曹公按住手臂。
“元让稍安,此獠非一人可敌。”他目光沉静如水,望着关下耀武扬威的吕布。我喉头滚动,终究咽下那口躁气,只握得枪杆咯咯作响。那匹红马在关前耀武扬威,马蹄踏起的烟尘仿佛都带着挑衅的意味。我紧盯着吕布,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臂上青筋暴起,血脉贲张——明公的手却如铁钳般沉稳。
濮阳城内,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吕布的方天画戟撕裂空气,直取曹公要害!我暴喝一声,挺枪迎上,金铁交鸣的巨响几乎撕裂耳膜。那戟上的力道沿着枪杆直透臂骨,震得虎口发麻。曹公趁势后撤,我则死死缠住吕布,枪尖吞吐如蛇信,每一击都倾尽全身气力。火光映照下,吕布那张狂狷的脸近在咫尺,眼中凶光毕露。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明公在身后!长枪舞得更疾,枪影几乎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挡住吕布每一次致命的进击。
建安三年,下邳城外,吕布已成瓮中之鳖。高顺引兵突围,那陷阵营果然名不虚传,如尖刀般撕开我军阵脚。我率部迎上,两军相撞的瞬间,人仰马翻,血肉横飞。高顺枪法刁钻狠辣,我与他战至三十回合不分胜负,心头火起,索性弃了招式,只以蛮力猛劈猛砸。终于,高顺力竭,被我斩于马下。看着他那双至死犹睁的不甘眼睛,我胸中那口恶气方才吐出。昔日虎牢关下不可一世的吕布,连同他那些爪牙,终究伏诛于明公大业之下。
建安五年的兖州,风云突变。张邈、陈宫叛迎吕布,曹公后方告急。我奉命驰援,日夜兼程,马蹄踏碎了不知多少星光。鄄城外,箭雨如蝗。我护着荀彧、程昱登城督战,一支流矢破空而来,直扑荀彧面门!我下意识挥臂格挡,冰冷的箭镞瞬间刺穿臂甲,剧痛如毒蛇般噬咬神经,血顿时染红了甲片。荀彧惊魂未定,我咬牙拔出箭杆,带出一蓬血雨,反手将箭狠狠掷向城下,嘶吼道:“守城!人在城在!”
鄄城保住,旋即挥师东阿,与吕布叛军鏖战。那日沙尘蔽日,两军阵前,吕布骁将曹性藏于阵中,弓弦响处,一支冷箭如同毒蛇吐信,破空而至!左眼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猛然炸开,仿佛头颅被生生劈裂,世界瞬间倾斜、模糊、浸透血色。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拔,指尖触到了冰冷滑腻的箭杆,以及……箭杆末端那团滚烫、黏稠、尚在搏动的东西!
“父精母血,不可弃也!”这八个字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更像某种古老的巫咒。剧痛撕扯着每一寸神经,视野被猩红彻底淹没。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团血肉囫囵吞下!腥咸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竟带来一种诡异的、近乎毁灭的快意。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种奇异的空茫,右眼的世界反而无比清晰锐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鼠辈!安敢伤我!”长枪循着箭来的方向,带着全部的生命和狂怒,如雷霆般掷出!曹性那张惊骇欲绝的脸在仅存的右眼视野中急速放大,随即被枪尖无情贯穿!
黑暗彻底笼罩了左眼的世界,一种奇异的平衡感却由此而生。血水顺着脸颊蜿蜒流下,滚烫而粘稠,仿佛一道滚烫的烙印。剧痛后的麻木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升腾起来。沙场喧嚣似乎远去,唯有右眼死死盯着前方烟尘中隐约的敌军阵线——那不再是战场,而是注定要踏平的路径。
建安十三年,赤壁烈焰烧红了长江,曹公败走华容。我引军接应,在那泥泞狭窄、腥风血雨的路上,终于见到了形容枯槁的明公。他浑身湿透,衣甲破损,脸上混杂着烟灰与血污,那双曾睥睨天下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痛楚。
“明公!”我滚鞍下马,跪倒在他沾满泥浆的靴前,喉咙哽住。他伸手扶我,那手冰冷而微微颤抖:“元让……起来,败了,败得惨啊……”他声音嘶哑,目光掠过身后那些同样狼狈不堪、如同惊弓之鸟的残兵败将,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如渊的痛悔与苍凉。
“胜败乃兵家常事!明公保重,他日必卷土重来!”我扶住他臂膀,感觉那曾经支撑天下的筋骨也仿佛被这场大火烧得松垮了。此刻,心中没有半分对败绩的怨怼,只有目睹雄鹰折翼时,那尖锐到骨缝里的痛惜。明公啊明公,这万里江山何其重,难道竟要压垮您的肩膀?
建安二十五年春,洛阳宫阙,寒意料峭。曹公——如今的大魏魏王,躺在病榻之上,气息已如风中残烛。我跪在榻前,仅存的右眼望着他枯槁的面容,那双曾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浑浊地映着帐顶模糊的流苏。
“元让……”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枯瘦的手抬起,我立刻紧紧握住,那皮肤薄得透亮,冰冷得吓人,“孤……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大王……”喉头堵得厉害,几十年并肩的血火征尘、无数生死瞬间呼啸着涌上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嘶哑的低唤。他的手在我掌心无力地动了动,似要抓紧什么。
“子桓……子桓年少,天下未定……”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元让……替我……替孤……看着……”未尽的话语消散在喉间,那浑浊的目光却死死盯在我脸上,带着千钧重托,带着无法言说的恳求。
“大王放心!”我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字一顿,如同当年在陈留校场的誓言,“元让在,必竭残生之力,护嗣君,保大魏!”话音落下,帐内死寂。再抬头时,魏王已阖目长逝,嘴角似乎凝着一丝极淡的释然。我跪在原地,紧握着他冰凉的手,帐外的风声呜咽着,仿佛在为一代雄主送行,也吹透了我空茫的残躯。那托付的千钧重量,沉沉地压在了我仅存的肩头。
黄初七年,洛阳城已是大魏的帝都。我虽官拜大将军,位极人臣,然岁月不饶人,更兼旧伤缠身,尤其是那空洞的左眼眶,每逢阴雨便如针锥般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当年兖州城下的血与火。这年深秋,寒气早至,我卧于府邸病榻之上,窗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太子曹叡跪于榻前,少年眼中含着泪光。我挣扎着想抬手抚他头顶,手臂却沉重如铁。眼前景象开始模糊晃动,仿佛沉入水底。
剧痛毫无征兆地再次降临!并非来自衰老的躯体,而是源于那早已空无一物的左眼眶深处!那痛楚如此熟悉,如此暴烈,仿佛时间倒流回兖州城下那个血色的黄昏——箭矢撕裂骨肉的剧痛、腥咸滚烫的血肉滑过喉咙的触感、以及那孤注一掷掷出长枪时的狂怒……所有感官记忆排山倒海般涌回!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吼不受控制地从喉间逸出。太子惊惶地握住我的手:“大将军!”
疼痛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轻盈。迷蒙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陈留校场初遇时的曹公,英姿勃发,目光如电;看到濮阳大火中并肩死战的背影;看到赤壁败退后华容道上那双疲惫的眼睛;更看到病榻前那只托付江山的枯槁的手……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视野尽头,竟有一轮巨大的、温暖的朝阳正缓缓升起,光芒万丈,穿透了所有阴霾与血色。那光芒如此柔和,如此温暖,仿佛能融化左眼深处纠缠数十载的阴寒与痛楚。
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消散在风里。那只被太子紧握的手,终于缓缓地、彻底地松开了力道。
窗外的风,依旧呜咽着,吹过庭院里那棵苍劲的古松,松涛阵阵,如战鼓,如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