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曹休,曹文烈。初平三年那个秋天,谯县老宅庭中枣树落尽叶子时,叔父曹操派人接走了我。那时父亲已殁于乱世,母亲为我整饬行装,指尖冰冷微颤。我十岁,并不懂这乱世中投奔强者的意义,只记得母亲含泪的叮嘱:“文烈,你终究是曹家的血脉啊。”——这句话,后来竟成了我一生沉重的注脚。
我渡江北上,渡船摇荡,水波在夜色下幽深如墨。抵达兖州营门时,我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却挺直脊背。叔父曹操自营中大步走出,风尘仆仆,目光如炬,如刀锋般刮过我的脸。他粗糙的手掌重重落在我肩上:“此吾家千里驹也!”——那声音洪亮,穿透营垒的喧嚣,如惊雷炸响在我心间。那一刻,我初次感受到“曹”字姓氏所带来的灼热分量,仿佛整个乱世的重量都压在我尚显稚嫩的肩膀上,又激发出一种奇异的、令人颤栗的荣光。
从此我随军而行,鞍前马后。建安十三年,赤壁火光映红长江,烈焰如魔爪撕碎夜空,焦糊气味混着江水的湿腥扑面而来。我护持在丞相身侧,目睹舳舻千里在烈焰中断裂、倾覆,士兵的哀嚎声、火焰的咆哮声、江水的呜咽声交织成一片地狱的合奏。丞相立于船头,火光映照着他陡然苍老的面容,那背影在滔天烈焰与滚滚浓烟中,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孤寂与沉重。我握紧了手中冰冷的环首刀柄,心中并无恐惧,唯有一个念头如烙印般深刻:这江东的烈焰,终有一日,我要亲率铁骑,踏平江表,用他们的血来偿还今日这焚天之火!此恨此志,如烧红的铁块,深烙于骨。
建安二十五年,魏王曹操薨逝。邺城宫阙内外,白幡如雪,哭声如潮。我立于棺椁之侧,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永远阖上双眼的沉静面容,心中空茫一片。丞相……叔父……那个曾以“千里驹”唤我、予我无限期许与重托的人,终究抛下了这未竟的江山,也抛下了我们。新王曹丕继位,加封我为镇南将军,都督扬州军事。那沉甸甸的印绶压在手心,我仿佛再次听到那如雷贯耳的评价:“吾家千里驹!”叔父,您在天之灵且看,文烈定不负所托,必为您守住这东南门户,以慰英灵!镇南将军的印信,便是我的血誓。
黄初七年,文帝曹丕亦驾崩。我作为托孤重臣之一,立于幼主曹叡的御座之侧,殿宇深广,烛影摇曳,空气凝重如铁。那一刻,曹氏宗族数代人的重担,如山般压在我的肩上。我深知,这曹家的基业,已系于我辈之手。东南吴寇,虎视眈眈,我曹休一日在,必不使其北顾半步!这份沉甸甸的托付,是责任,亦是命定的枷锁。
太和二年,一封密信裹挟着江东的湿润气息,悄然送至我案头。发信者,是鄱阳太守周鲂。他言辞恳切,字里行间浸透着被孙权重臣构陷、逼至绝境的悲愤与惶恐,字字泣血,句句锥心。他愿举七郡之地归降大魏,只求朝廷派兵接应。信中详陈了江东虚实、军力布防,更附有他自断其发以明心志的佐证!那一绺青丝,带着触目惊心的决绝意味,静静躺在信笺之上。
我的心,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被骤然点燃。东吴!江东!赤壁那场焚尽北军希望的冲天大火,丞相在火光中萧索的背影,二十余年来无一日敢忘的切齿之恨!如今,上天终于赐予良机!若得周鲂归顺,尽收七郡,则江东门户洞开,裂其疆土指日可待!这将是我曹休毕生功业之巅峰,足以告慰丞相在天之灵!此念一起,热血如沸,几乎要冲破胸膛。
然而,朝议之上,司马懿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却投来审视的光,带着一种令人不快的冷静:“陛下,曹将军,周鲂降表,其情虽切,然东吴诡诈,不可不防。陆逊用兵,素来沉稳多谋,此中或有诈术。宜当深察,万不可轻动大军。”
深察?诡诈?司马懿那谨慎到近乎怯懦的言辞,听在我耳中,如同冰水浇在炽热的炭火上,嗤嗤作响,徒增烦躁。他司马氏,终究是外人!焉能真正体会我曹氏与江东的血海深仇?又焉能理解我曹休,这背负着“吾家千里驹”之誉的宗室大将,对建立不世功勋的渴望与焦灼?周鲂断发为誓,七郡舆图、军机要害尽在掌握,此乃天赐良机!若因迟疑而错失,岂非千古之憾?司马懿的所谓“深察”,不过是其惯常的畏首畏尾罢了!我心中那复仇与建功的烈焰,岂容这盆冷水轻易浇灭?
我昂首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自信,响彻整个殿堂:“陛下!周鲂穷蹙来归,断发明志,其情至诚!此乃天赐良机以破吴贼!臣愿亲提精兵,直捣江东!若失此机,恐江东永固,后患无穷!臣请陛下圣裁!”言辞铿锵,目光灼灼,直视着年轻的皇帝。我仿佛看到江东的城池在我铁蹄下颤抖,看到陆逊束手就擒,看到那“千里驹”之名最终化为照耀史册的煌煌功勋。这机会,我曹休,绝不容错过!
皇帝曹叡的目光在我与司马懿之间逡巡,年轻的脸庞上交织着犹豫与对开疆拓土的渴望。最终,他年轻的雄心被我的激昂点燃,缓缓颔首:“既如此,便依大将军所言。望卿……旗开得胜,不负朕望!”那“望卿”二字,带着沉甸甸的期许。我心中大石落地,一股豪气直冲云霄。成了!
旌旗蔽日,铁甲如云。我亲率大军十万,号称天子之师,浩荡南下,直指江东重镇皖城。周鲂早已如约在石亭等候,他匍匐于地,风尘仆仆,形容憔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将军神兵天降,鲂得见天颜,死而无憾!吴军主力皆在江北,石亭空虚,将军可速击之!”他手指地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看着眼前这诚惶诚恐的降臣,听着他口中唾手可得的胜利,我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大军随即拔营,深入石亭险峻之地。然而,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崎岖狭窄,两侧山岭如巨兽蛰伏,林木幽深。山风吹过,带着湿冷的寒意,卷起枯叶盘旋。队伍中战马的嘶鸣声似乎也透着一丝不安。我的心,不知为何,竟也随着这险恶的地形而微微下沉,一丝难以言喻的阴翳悄然爬上心头。
“报——!”尖利的嘶喊撕裂了凝滞的空气。斥候连滚带爬而来,面无人色:“大…大将军!前方…前方山谷两侧,尽是吴军旗号!漫山遍野!陆逊…是陆逊的大纛!”
什么?!我猛地勒住战马,座下骏马惊得人立而起!那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骤然冻结,随即又被一股滚烫的羞怒点燃!陆逊?他怎会在此?!周鲂!那个断发为誓的贼子!我猛地回头,目光如利剑般刺向队伍中周鲂所在的位置——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只有一片混乱的士卒和腾起的烟尘!
“中计矣!”这三个字如同丧钟,在我脑中轰然炸响!几乎同时,四周沉寂的山岭骤然爆发出震天的杀声!仿佛沉睡的巨兽猛然苏醒,张开血盆大口!无数吴兵如决堤的黑色洪流,从密林深处、山崖之上汹涌扑下!箭矢如飞蝗蔽日,带着死亡尖啸,铺天盖地攒射而来!滚木礌石发出沉闷恐怖的巨响,沿着陡峭的山坡轰隆隆碾下,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结阵!快结阵!挡住他们!”我嘶声力竭地大吼,拔剑在手。然而,狭窄的地形彻底扼杀了魏军庞大兵力的优势。十万大军,在这山壑之中,竟如困于笼中的巨兽,空有力量却无从施展!前队被滚木礌石砸得人仰马翻,后队被两侧冲下的吴军拦腰截断!惨叫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山谷,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我奋力挥剑,格开一支射向面门的冷箭,环顾四周,目眦欲裂。曾几何时,我麾下这令行禁止、气吞万里的雄师,此刻竟如待宰的羔羊般混乱不堪,被分割、被屠戮!将士们惊恐的眼神,绝望的呼喊,如同无数把尖刀,狠狠剜在我的心上!是我!是我曹休的骄狂与轻信,将他们带入了这绝地!什么“千里驹”!什么不世之功!原来不过是陆逊砧板上的一块肉!巨大的悔恨与耻辱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我的五脏六腑,几乎令我窒息。
“大将军!快撤!末将断后!”部将张普浑身浴血,嘶吼着带亲兵拼死抵住一波汹涌的吴兵。他的吼声将我惊醒。撤?向哪里撤?来时之路已被吴军伏兵截断!我曹休一世英名,难道真要葬身于此,成为天下笑柄?不甘!滔天的不甘与暴怒支撑着我:“随我冲!杀出去!”
我挥舞长剑,状若疯虎,带着残余亲兵拼死向一处看似薄弱的谷口冲突。剑锋砍卷了刃,铠甲上溅满敌我双方滚烫的鲜血。每一次挥剑,每一次格挡,都耗尽了气力,也碾碎了仅存的尊严。周围的亲兵越来越少,尸体堆积如山。一支冷箭带着恶毒的尖啸,狠狠穿透我左肩的甲叶!剧痛钻心,眼前猛地一黑,我几乎栽下马来。胯下坐骑也发出痛苦的悲鸣,前蹄一软。
“护住大将军!”张普的声音已近沙哑,他策马挡在我身前,用身体硬生生替我格开数支射来的箭矢。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谷口方向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喊杀声!一支魏军旗帜顽强地出现在混乱的视野边缘!
“是贾逵!贾将军的援兵到了!”绝望的士兵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哭喊。
贾逵!他终于来了!然而,此刻这姗姗来迟的援兵,带给我的并非纯粹的喜悦,而是一种混杂着屈辱的复杂情绪。为何不早些来?若早至半日,何至于此!但无论如何,这终究是一线生机!在贾逵部拼死接应下,我们这支溃不成军的残部,才得以从地狱般的石亭杀出一条血路,狼狈北遁。
一路败退,风声鹤唳。肩头的箭伤并未得到及时处理,在颠簸的马背上反复撕裂,每一次颠簸都带来一阵锥心的剧痛和滚烫的灼烧感。更痛的是心!十万大军!朝廷精锐!宗室栋梁!竟在我曹休手中折损殆尽!沿途所见,尽是溃散的败兵,丢盔弃甲,面如死灰。他们投向我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敬畏与信服,只剩下麻木、恐惧,以及……那深藏其中却如芒刺在背的怨怼。
洛阳城巍峨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然而,那昔日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权力的都城,此刻在我眼中,却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囚笼。败军之将,有何面目再见天子?有何面目再见满朝文武?更有何面目……去见那九泉之下,曾以“千里驹”相许的叔父曹操?
我拒绝乘坐车辇,坚持伏在颠簸的马背上入城。城门缓缓开启,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从城头、从街道两侧射来,像冰冷的针,刺穿着我残破的甲胄,直透骨髓。没有欢呼,没有迎接,只有一片死寂,以及死寂之下汹涌的议论。每一寸空气都沉重得令人窒息。我死死低着头,不敢看那宫阙的方向,更不敢想象幼主曹叡此刻会是怎样的失望与愤怒。肩头的伤处传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坏气息,伴随着持续的高热,日夜啃噬着我的精神和躯体。太医小心翼翼地剜去腐肉,剧烈的疼痛让我浑身颤抖,冷汗浸透衣衫,但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这肉体的苦楚,比起内心的煎熬,又算得了什么?
洛阳的冬天来得格外凛冽。窗外,初雪无声飘落,覆盖了朱檐碧瓦,也仿佛要覆盖掉这耻辱的痕迹。病榻缠绵,我时常陷入昏沉。恍惚间,又回到了谯县老宅,庭中那株枣树郁郁葱葱,青枣挂满枝头。一个面容模糊却威严的身影向我走来,粗糙温暖的大手落在我头顶,那洪亮如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此吾家千里驹也!”声音里满是期许与骄傲。
“叔父……”我喃喃低唤,挣扎着想要抓住那幻影,抓住那份早已逝去的荣光。然而,幻影消散,眼前只有冰冷的墙壁,摇曳的烛火,以及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伤药苦涩与……死亡的气息。赤壁的烈火、石亭的伏兵、周鲂断发时那看似绝望的眼神、陆逊沉稳冷峻的面容、将士们临死前的惨呼……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扭曲、撕裂。那“千里驹”的赞誉,此刻听来,竟是如此刺耳!它不再是荣耀的冠冕,而是将我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尖钉!
悔恨!无穷无尽的悔恨!悔不听司马懿之言!恨自己利令智昏,被那虚妄的功名蒙蔽了双眼!恨自己葬送了十万将士的性命!更恨自己辜负了曹氏数代人的重托,玷污了“吾家千里驹”这五个沉甸甸的字!这悔恨,比肩头那深入骨髓的疽疮更痛、更毒!它日夜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吸干了我最后一丝生机。
“呃啊——!”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喷溅而出!视线瞬间被一片粘稠的猩红所覆盖。榻前侍奉的家人惊呼着扑上来,他们的脸在血雾中扭曲、模糊。耳边的声音也渐渐远去、飘渺。
好冷啊……这洛阳的冬天……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我仿佛又听到了那稚嫩而坚定的声音,在谯县老宅的枣树下响起:
“母亲,我终究是曹家的血脉啊……”
这血脉,是荣耀,亦是枷锁,是起点,亦是……无路可逃的终途。
马蹄声、杀伐声、烈火焚烧战船的爆裂声、丞相立于船头时烈风撕扯战袍的猎猎声……无数战场的声音碎片般涌入脑海,最终却被一句清晰如昨的洪亮嗓音盖过:“此吾家千里驹也!”
那声音如同最后的钟鸣,在永恒的寂静降临前,久久回荡,然后……彻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