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粘稠的、仿佛凝固了的黑。没有光,没有声,连自己是不是还“在”都模糊了。只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带着温润脉动的……触感。像沉在深不见底的黑水潭底,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心口贴着一小块温热,还有左臂断口那里……一点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麻痒。
那麻痒像无数细小的根须,在黑暗里缓慢地伸展、试探,带着一种新生的、笨拙的倔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瞬,也许百年。
“咔……嚓……”
极其细微的碎裂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包裹的坚冰。
一丝……冷意……钻了进来。
带着冰雪的气息,混着焦土的苦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与血腥的余韵。
意识,像冻僵的虫子,被这缕寒意刺了一下,极其艰难地……蠕动了一下。
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骨头缝里像是塞满了冰碴子,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带来碾磨般的痛楚。肺里吸进的不是空气,是冰冷的针,扎得胸腔生疼,咳出来的气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呃……”
一声破碎的呻吟,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立刻被呼啸的风雪吞没。
视野艰难地聚焦,白茫茫一片。雪还在下,更大了,扯絮撕棉一般,天地间只剩下这铺天盖地的白和震耳欲聋的风吼。身下是厚厚的积雪,冰冷刺骨。右半边身子几乎没了知觉,右臂像一截彻底烧透的焦木,连带着那杆冰冷的铜烟锅,沉甸甸地陷在雪窝里,动一下都如同扯断筋腱。
所有的感知,所有的力气,都汇聚到了左肩。
不,是左肩断口之下。
我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低下头。
破烂的棉袄被血、冰和污秽板结在一起,硬邦邦的。左肩之下,空荡荡的袖管被风雪吹得紧贴在身侧。而在那本该是断臂的、血肉模糊的断口处——
一点玉白。
不是骨头碴子的惨白,也不是冰雪的冷白。是温润的、内蕴着微光的、如同最上等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芽。
它只有寸许高,两片指甲盖大小的、稚嫩得近乎透明的叶瓣,在狂暴的风雪中倔强地舒展着,微微颤抖。叶瓣中心,一道纤细的玉白色茎秆,从断口焦黑的皮肉深处探出,笔直向上。茎秆顶端,一点米粒大小、更加凝实温润的……玉白芽苞,紧紧闭合着,仿佛积蓄着某种力量。
风雪撕扯着它,冰晶不断堆积在叶瓣上,又被叶瓣自身散发出的微弱温热融化,形成细小的水珠滚落。每一次狂风吹过,这脆弱的玉芽都剧烈地摇晃,似乎下一刻就会被连根拔起、碾碎成齑粉。
可它没有。
它就在那里。在断骨残肉之上,在肆虐的风雪之中,散发着一种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机。那点温润的玉白光芒,是这片绝望冰原上唯一的光源,微弱,却固执地照亮了断口周围一小圈染血的雪。
“山……髓……”
一个念头,带着难以置信的酸楚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艰难地在冰冷的脑海里成型。爷爷的骨,守山人的血,焚棺的烈焰,冻绝的冰寒……所有的一切,最终竟在这残躯之上,生出了这一点……新芽?
“呼——!”
一阵比之前更猛烈的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裹挟着密集的雪团冰粒,狠狠拍了过来!
玉芽被吹得猛地向后弯折!纤细的茎秆绷紧到了极限,发出细微的、令人心颤的“咯吱”声!顶端的芽苞剧烈颤抖,叶瓣上的玉光瞬间黯淡!
不!
一股源自本能的恐慌猛地攥紧了心脏!比死亡更甚!仿佛一旦这芽被折断,某种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将彻底湮灭!
右臂废了。左手……没了。身体残破得像一堆随时会散架的烂木头。
能动吗?
能!
意念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冻僵的躯壳!我猛地用腰腹和唯一完好的左腿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拖着残破的身躯,像条垂死的蛆虫,在厚厚的雪层里……狠狠地……向前……翻滚!
不是逃离风雪!而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风口!挡在左肩那点脆弱的玉芽之前!
“噗!”
沉重的身躯砸在冰冷的雪壳上,震得五脏移位,眼前发黑。右臂的筋骨传来刺耳的摩擦声,剧痛让我几乎昏厥。但我成功了!身体蜷缩着,后背死死顶住了那狂暴的风雪!将左肩和那点玉芽……护住了身下相对平静的……小小空间里。
风雪被后背阻挡,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冰寒刺骨。
身下,那点玉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挺直了茎秆。两片稚嫩的叶瓣,极其轻微地……蹭了蹭我低垂的、沾满血沫血痂的下颌。
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带着泥土的清新和某种沉静坚韧的意念,顺着接触点,极其缓慢地……渗入冰冷的皮肤,流入几乎冻结的血脉。
那暖意极其微弱,却像黑暗中点燃的第一根火柴,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慰藉。
“守……山……”
老人临终的意念,守山人沉重的托付,再一次清晰地回响。
守山?拿什么守?拿这残躯?拿这点在风雪中飘摇的嫩芽?
迷茫和无力感再次涌上。但这一次,那点玉芽传来的微弱暖意,像一根细线,死死拴住了即将沉沦的意识。
风雪似乎小了些。或者,是身体被冻得麻木了。
我艰难地侧过头,目光扫过这片死寂的战场。
巨大的焦坑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大半,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狰狞的轮廓。坑底那些污秽的残骸,那些巨棺的碎片,那些黄皮子的皮毛,都被纯洁的白雪掩埋。仿佛一场盛大的葬礼,用最干净的雪,埋葬了所有的血腥、污秽和疯狂。
只有我身下这片小小的雪窝,还残留着暗红的血冰和焦黑的痕迹。
视线最终落回怀里。
那张黄表纸,不知何时滑落出来,半埋在胸前的雪中。纸背上,那个修补完整的“守”字,黯淡无光,焦黄的纸面被雪水浸湿,边缘卷曲破烂,仿佛下一刻就要解体。只有那个“守”字,笔画虬劲,依旧清晰,透着一股历经劫难而不灭的沉重。
看着那个字,看着断口处那点倔强的玉白。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活下去。
不是为了自己这条烂命。
是为了这点芽。为了这个“守”字。为了那个用命推开一线生机的守山人。为了爷爷烧在纸里的那点念。
得离开这里。离开这片被污秽浸透、被邪棺觊觎的绝地。回到……有人气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起,仿佛给这具残破的躯壳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电流。求生的意志,第一次压倒了纯粹的痛苦和绝望。
走!
右臂彻底废了,只能当个累赘拖着。左腿还能动。我咬着牙,用下巴和左肩蹭着雪地,一点点调整姿势。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更深的寒冷。断口处的玉芽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那点微弱的暖意时断时续,却始终未曾熄灭。
终于,面朝坡下。那巨大的焦坑是必经之路,也是埋骨之地。绕开它。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混杂着血腥和雪沫,呛得肺管子生疼。然后,用唯一能动的左腿,狠狠蹬向身后冻硬的雪壳!
“哧啦——”
身体在雪地上滑了出去!像一具被丢弃的破麻袋,在厚厚的积雪上犁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深痕。剧烈的颠簸撞击着伤口,剧痛如同潮水,几乎将意识淹没。断口处的玉芽在颠簸中剧烈颤抖,叶瓣紧紧收拢,那点玉光都黯淡了几分。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我死死咬着牙,口腔里满是血腥味。左腿拼命地蹬踹,利用坡度和积雪,一点点地向下滑行。每一次蹬踏,都耗尽全身力气,每一次滑行,都像是在刀尖上翻滚。
风雪在耳边狂吼,如同无数怨魂的尖啸。
滑过焦坑边缘时,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片被厚雪覆盖的死亡之地。雪面平整,仿佛下面埋葬的一切都归于永恒的寂静。只有那巨大肉瘤爆炸留下的深坑轮廓,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丑陋伤疤,在雪原上狰狞地咧着嘴。
老人那小小的雪坟,早已被彻底掩埋,找不到一丝痕迹。只有风雪呜咽,像是最后的挽歌。
心中掠过一丝尖锐的悲凉,随即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压下。
滑过焦坑,地势变得平缓。滑行的速度慢了下来,每一次挪动都更加艰难。体温在飞速流逝,意识又开始模糊。断口处的玉芽似乎也到了极限,那点微弱的暖意越来越淡,茎秆微微弯垂。
要……撑不住了……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沉入黑暗的刹那——
“嗒。”
一声轻响。
是那张黄表纸。它在颠簸中,从怀里彻底滑落出来,掉在了脸旁的雪地上。
焦黄的纸页摊开着,那个黯淡的“守”字,正对着我涣散的瞳孔。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笑了一瞬。
纸面上,那个“守”字的笔画……极其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光芒。是一种……感觉。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暖流!带着爷爷烟袋锅子的辛辣,带着老人眼底最后燃起的暗金火苗的余温,带着山风掠过老林子的沉静……顺着目光,极其微弱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像一只粗糙温暖的大手,在意识即将沉沦的深渊边缘……轻轻……托了一下!
“娃儿……撑住……”
一个模糊、干涩、仿佛隔着万水千山的意念,混在风雪的呜咽中,微弱地……响起。
是爷爷?!是那守山人?!
不!是那张纸!是那个“守”字里……凝聚的……不灭的念!
这点微弱的暖流和意念,如同强心针,狠狠扎进了即将枯竭的身体!一股新的力气,不知从何处涌出!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刺痛灌入肺叶,却带来了短暂的清醒!
左腿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狠狠蹬地!
身体再次向前滑出一段!冲下了一个更陡的小坡!
前方!
风雪迷茫的白色幕布之后,影影绰绰……露出了……轮廓!
低矮的、被厚厚积雪压弯了腰的……灌木丛!
歪歪扭扭、挂满冰溜子的……枯树!
还有……远方,风雪帘幕深处,那一片……熟悉的、低矮错落的……房屋的……剪影!
村子!
是村子!
家!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希望,猛地冲上鼻头,呛得眼泪混着血水流了下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哽咽。
到了!快到了!
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似乎也随着这希望的出现而彻底耗尽。滑行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一片相对背风的灌木丛旁。
再也动不了了。连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只有断口处那点玉芽,似乎也感应到了“家”的气息,在狂风中,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下那两片小小的、透明的叶瓣。顶端的芽苞,仿佛也松动了一丝。
风雪依旧在天地间肆虐,呜咽着,卷起千堆雪。
我瘫在雪窝里,残破的身体像一具被遗弃的残骸。右臂焦黑,烟骨深埋雪中。怀里空荡荡,黄表纸落在脸旁,那个“守”字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左肩断口,一点玉白,在无边的风雪与黑暗里,微弱,却倔强地……亮着。
如同归途之上,一盏燃尽了灯油,却不肯熄灭的……残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