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腊月三十,才刚过亥时初刻(晚十点),乾清宫的除夕宴便已散了。
皇上乘暖轿回养心殿,轿帘掀起的瞬间,寒风卷着雪沫子扑进来,他却没像往常那般蹙眉——方才倚梅园里那个身影,总在眼前晃。
并非有多深的情意,只是那眉眼神态,竟与故去的纯元皇后有几分重合。
年轻时求而不得的念想,如今以帝王身份再遇相似之人,心头便漾起种微妙的滋味,像温酒入喉,不烈,却余温绵长。
到了养心殿,皇上毫无睡意,索性对候着的苏培盛道:“摆开,去东暖阁行开笔仪。”
苏培盛忙应着,指挥小太监们陈设妥当。
不多时,皇上已换妥朝服:貂皮嵌珠朝冠压着鬓角,石青色缎绣金龙朝袍上十二章纹熠熠生辉,腰间明黄朝带系得周正,东珠朝珠随动作轻晃,颗颗莹润。
他缓步踏入东暖阁,鹿皮靴踩在金砖上,沉稳如钟。
紫檀案上,“金瓯永固杯”稳稳立着,金质杯身嵌满红蓝宝石,“金瓯永固”四个篆字在烛火下泛着光,里面屠苏酒正冒着细烟;
“玉烛长调”烛台燃着鲸油烛,火苗静得没一丝颤;“万年青管”笔浸在朱墨里,笔锋饱满。
“万岁爷,墨研好了。”苏培盛递过笔。
皇上执起笔,目光落在案上黄绢,指尖悬停片刻,落下第一笔。
朱墨在绢上晕开,“国泰民安”四字笔力遒劲,接着是“五谷丰登”“海宇清宁”。
写罢,他将笔搁在砚台上,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的小太监,忽然开口:“昨儿倚梅园的雪,落得倒干净。”
苏培盛心里一动,忙躬身回道:“可不是嘛,奴才今儿一早去瞧,那梅枝上的雪都压得沉甸甸的,偏那几点红萼露在外面,倒比平日里更艳几分。”
皇上没接话,端起茶盏抿了口,茶雾漫过他的眉眼,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苏培盛知道,这话里的意思,怕不只是说雪。
接着心里一动,忙躬着身子回话,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奴才让小苏拉打听了,莞常在回了宫就没再出来,听说用了两铜盆热水擦身,想来是冻着了,正捂着被子歇着呢。”
皇上没接话,只端起金瓯永固杯,指尖摩挲着杯上的游龙纹,抿了一口屠苏酒。
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却压不住眉梢那点悄悄漾开的笑意,像雪地里偷偷钻出的嫩芽。
歇了不足半个时辰,苏培盛轻手轻脚挑开帘子进来,垂着眼不敢看皇上的脸色:“万岁爷,丑时三刻了(凌晨1:45),该往乾清宫进素饺了。”
皇上“嗯”了一声,起身时外罩的貂裘端罩扫过案几,带起一阵轻尘。
暖融融的皮毛裹住身子,他忽然想起方才隔着雪雾,嘱咐甄嬛“回去用热汤暖着”的话,脚步顿了顿,嘴角那点笑意又深了些。
暖轿行至乾清宫,“大吉宝案”早已设妥,雕漆飞龙宴盒端正摆在“吉”字位,盒盖未启,已闻见素馅的清香。
“主子,这饺子是与佛堂供品同锅煮的,素净得很。”
苏培盛伺候皇上入座,递上象牙三镶金筷,“里头藏了三枚通宝,都磨圆了边儿,您仔细些。”
皇上夹起一只,薄皮里裹着干菜、蘑菇、笋丝,刚咬开,便觉齿间撞上硬物。
苏培盛立刻捧过金碟,一枚康熙通宝落进去,边缘光润。
“奴才恭喜万岁爷!”苏培盛当即跪下,身后宫人跟着山呼,“新年首食得宝,此乃江山永固之兆!”
皇上看着碟中通宝,忽然笑了笑:“赏御膳房总管。”
他又夹起一只饺子,心里却想着——那倚梅园的红梅,该让内务府多派人照看着些才是。
用完素饺时,丑时已过三刻(凌晨两点半)。
皇上移驾回养心殿,在铺着貂褥的暖榻上歇下,这一觉竟沉酣了两个时辰。
待苏培盛轻声唤醒时,窗外天刚蒙蒙亮,恰好是卯正二刻(六点半)——辰时的朝贺大典,容不得半分迟滞。
“万岁爷,该换衮服了。”
苏培盛捧着明黄色龙纹衮服上前,指尖拂过衣料上金线绣就的五爪金龙,“今儿太和殿的朝贺,礼部早已按品级排好了班次,连外国使臣的位置都留妥了。”
皇上“嗯”了一声,任由太监们伺候着穿戴:明黄衮服的胸背各绣一条正龙,披领镶着紫貂,暖融融地裹着肩头;
朝冠顶缀的东珠在晨光下泛着莹白,珊瑚朝珠随动作轻晃,颗颗圆润如血。
镜中帝王威仪赫赫,苏培盛在旁赞道:“奴才瞧着,万岁爷这衮服穿得,比去年更显沉稳。”
皇上没接话,目光落在殿角的自鸣钟上——辰初(七时)将至。
暖轿行至太和殿时,广场上早已肃立着百官,按品级分十八排站定,朝服补子在晨曦中连成一片暗沉的色块。
外国使臣被安排在末排,人数寥寥,比起康熙年间的熙攘,倒显出几分冷清。
“按规制,今年外藩使臣只来了三个部落,西洋诸国的贡使一个未到。”
苏培盛低声回禀,“礼部说,这是遵康熙爷遗志,自雍正元年起便收缩了港口,外邦往来本就稀了。”
皇上踏上丹陛,中和韶乐骤然响起,恢弘的乐声撞在殿宇间回荡。
他稳步登上金龙宝座,俯瞰着阶下黑压压的人群,宣表官捧着贺表上前,高声诵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圣躬安泰,四海升平……”
百官齐刷刷跪下,三跪九叩,动作整齐划一,袍角扫过金砖的声响汇成一片。
外国使臣虽生疏,却也跟着依样行礼,额头轻触地面时,不敢有半分错漏。
朝贺礼毕,太和殿内设起金龙大宴桌,殿外丹陛列着二百一十桌,羊百只、酒百瓶早已备好。
皇上仍着衮服,王公大臣皆换了蟒袍补服,补子上的禽鸟走兽依品级各有不同。
“进茶。”
随着一声唱喏,太监们捧着描金茶碗鱼贯而出,群臣再次跪下,双手过顶接茶,茶盏触到掌心时还带着余温。
轮到进酒,皇上举起金爵,目光扫过阶下:“今年岁首平顺,皆赖诸卿尽心。”
话音落,金爵轻晃,酒液溅出少许。
群臣再叩,山呼“谢万岁爷赐酒”。
紧接着殿外忽然响起满蒙乐曲,戏台上演起《喜朝五位》承应戏,鼓乐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苏培盛在皇上耳边低语:“奴才瞧着,今儿的戏比去年热闹些,户部说今年秋粮丰足,才敢添了两班乐工。”
皇上望着戏台上周旋的伶人,忽然想起倚梅园的红梅——那般冷寂的美,倒比这满殿的喧嚣更入眼些。
他端起金爵饮尽,酒液微凉,映着阶下百官的身影,像极了一幅早已描好轮廓的画,笔笔都在规矩里,半分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