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亲大臣们按品级依次告退时,日头已过正午。
皇上回养心殿卸下朝服,只着一身石青色常服,往铺着貂褥的长椅上一靠,长长舒了口气——
虽不用亲自动手操办,可从辰时朝贺到午间宴饮,整整半日的仪轨下来,只站着听训、举杯应酬,便累得骨头缝里都透着乏。
“万岁爷,喝口参茶解解乏?”
苏培盛递过茶盏,见皇上揉着眉心,又道,“今儿这仪轨办得妥帖,钦天监刚来回话,说天象顺遂,是个好兆头。”
皇上接过茶盏,指尖沾着点暖意:“正月里本就事多,这些规矩是祖宗定下的,含糊不得。”
他呷了口茶,忽然想起后宫,嘴角漾开点笑意,“前儿台湾进贡的西瓜,都入库了?”
“回万岁爷,早妥当了,共四十二个,按您的意思挑了八个留着自用和祭祀,其余都码在冰窖里呢。”
“拿来单子,朕瞧瞧怎么分。”
皇上坐直身子,接过苏培盛递来的名册,笔尖在纸上轻点,“太后跟前送五个,晨昏定省总少不得孝心。”
“皇后是六宫之主,送三个。”
他顿了顿,又添道,“华妃性子躁,送两个让她消消火。”
苏培盛在旁记着,见皇上笔尖停在齐妃名下,忙道:“三阿哥近日在尚书房念书勤勉,要不要……”
“齐妃一个,三阿哥另给一个。”
皇上颔首,“宁妃一个,四阿哥也给一个。”
“温宜公主还小,单送一个让她尝个鲜。”
名册上的名字一个个划过,到了末页,他忽然笔锋一转:“碎玉轩,单给莞常在一个。”
苏培盛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抬头见皇上神色坦然,便不多问,只记下:“其余各宫,按位份分,各宫小主共一个?”
“嗯。”皇上放下笔,“皇后那里让内务府递牌子说一声,就说是台湾新贡的时鲜,给各宫添个彩头。”
旨意传到各宫时,冰窖的太监正抱着裹着棉絮的西瓜往各处送。
太后宫里接了五个,李总管笑着谢恩:“皇上心里记挂着太后,这西瓜虽不是当季物,却比什么都暖心。”
皇后收到三个,只淡淡吩咐:“切一个供在佛前,余下的给各殿分着尝尝。”
华妃得了两个,当即让颂芝剖开一个,红瓤黑籽映着她眉间的得意:“看来皇上心里还是惦记着本宫,不然怎么偏多给一个?”
齐妃捧着西瓜去给三阿哥时,喜得眉开眼笑:“你瞧,皇上连你都记着呢。”
宁妃抱着给四阿哥的那一个时,只默默吩咐人收进冰盒——宫里的恩宠,从来都藏在这些细微处。
唯独碎玉轩得了独份,消息传开,各宫小主心里都打着算盘。
储秀宫里,安陵容看着桌上与夏冬春共分的半块西瓜,对锦绣道:“这台湾西瓜金贵,皇上偏单给莞妹妹一个,可见是真上心了。”
碎玉轩内,槿汐正小心翼翼地剖开西瓜,红瓤水灵,甜香漫了满室。
甄嬛拿起一瓣,见瓜籽饱满,忽然想起倚梅园的雪,指尖轻轻碰了碰瓜皮上的凉意:“皇上这心意,倒比这西瓜还甜些。”
槿汐在旁笑道:“小主往后的日子,怕是比这瓜瓤还要红火呢。”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瓜盘上,映得那抹红愈发鲜亮——
这正月里的第一个时鲜,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后宫的平静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这些寒冬里的西瓜,可是十足十的稀罕物呢——瓜种是朝廷特从山西榆次钦赐的,由福建官员仔细带回,交闽浙总督与福建巡抚差专人送往台湾栽种。
按例是八月下种,经四个月伺候,到腊月里方能收获,再挑拣出最饱满周正的,快马加鞭送入宫来。
今儿福建巡抚的折子刚递到养心殿时,皇上翻到末尾,见写着“今岁台湾西瓜收成四十有二,特选佳者进献”。
随即提笔在旁批了行朱字:“今年西瓜种着了,甚好!”笔锋轻快,倒比看军报时多了几分松快。
苏培盛在旁研墨,瞅着那行字笑道:“奴才听福建来的小吏说,这瓜在台湾地里时,可是派了专人轮班看着,夜里还得笼着草席防霜,比伺候小主子还精心呢。”
皇上搁下笔,指尖敲了敲奏折:“难为他们费心。”
“这瓜种从山西到台湾,绕了大半个天下,能结出果子来,确是不易。”
他想起去年此时,福建送来的西瓜个头偏小,还特地在折子上嘱咐过“来年须更尽心”,如今看来,底下人倒是听进去了。
正说着,内务府总管来报,西瓜已过了验,个个重逾五斤,皮色青绿相间,纹路周正。
皇上便道:“既如此,按先前说的分了吧。记着,给碎玉轩的那只,挑个带蒂的,看着新鲜。”
总管躬身应下,刚要退出去,皇上又道:“告诉福建巡抚,今年的瓜种留着,开春后仍按旧例送台湾。”
“奴才遵旨。”总管退下后,苏培盛才笑道:“万岁爷这一笔批得实在,底下人见了,保准明年更上心。”
皇上没接话,只望着窗外的积雪。
这寒冬里的西瓜,从山西的籽到台湾的瓜,再到紫禁城里的一口甜,倒像这宫墙里的缘分,看着远,走着走着,竟也能结出些意料之外的滋味来。
正月的风裹着雪沫子,刮在脸上有些疼。
甄嬛站在碎玉轩的回廊下,望着宫道尽头,那里除了往来的内侍,再无别的身影。
从初一盼到十五,那道召她去养心殿的旨意始终没来,手里的暖炉渐渐凉了,就像她心里那点雀跃,慢慢沉了下去。
“小主,御膳房又送点心来了,说是皇上特意吩咐加的杏仁酪。”
槿汐端着描金食盒踏进门时,裙裾扫过廊下悬挂的玉铃,叮咚一声轻响。
见甄嬛凭栏望着宫道出神,她放轻了脚步,将食盒搁在雕花廊柱边的石桌上,柔声补充道:
“昨儿去养心殿送年礼,远远瞧见皇上正对着奏折凝神,烛火映着他的侧脸,鬓角的发丝都沾了些墨灰呢,许是实在抽不开身。”
甄嬛伸手掀开食盒,热气裹挟着杏仁的甜香漫上来,在鼻尖萦绕。
她执勺舀了半勺,慢慢含在嘴里,细腻的酪浆滑过喉咙,那点甜却像浮在水面的油星,落不到心底去。
“我知道他忙,只是……”话到唇边,忽然瞥见食盒底层压着的素笺,边角被热气熏得微微发卷。
她指尖一顿,小心翼翼抽出来,见那笔锋遒劲的字迹,心头猛地一跳——“碎玉轩的红梅开了,闲时多赏玩,莫念。”
墨迹里掺着淡淡的松烟香,是她熟悉的御书房墨锭味道。
甄嬛指尖抚过那“莫念”二字,忽然觉得方才堵在胸口的郁气,竟像被这三个字轻轻拨开了。
方才的失落如同投入暖炉的细雪,瞬间化在眼底,漾开一圈温热的涟漪。
她抬眼望向廊外,碎玉轩的红梅果然开得正好,胭脂般的花瓣沾着晨露,在风里轻轻颤动。
原来他再忙,也记着她提过的欢喜。
“可不是嘛,”甄嬛将素笺折成小巧的方块,藏进贴身处,舀起一勺杏仁酪大口咽下,那甜香终于落进心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暖,“这红梅开得这样好,是该多瞧瞧。”
槿汐在旁笑道:“皇上这是记着小主前儿说喜欢院里的红梅呢。”
“再说了,这正月里独一份的西瓜赏赐,哪个宫没瞧见?”
“昨儿祺贵人还打发人来打听,皇上又赏赐了什么物件,那眼神可羡慕得紧呢。”
“就你会说。”甄嬛嘴上嗔着,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她想起那日收到西瓜时的光景——内务府的太监亲自送来,红绸裹着,还特意说了句“皇上特意吩咐,这西瓜只给碎玉轩留了最甜的”,当时她抱着西瓜,心跳得像要蹦出来。
这时,流朱从外头跑进来,手里举着支新开的红梅:“小主你看!”
“方才去倚梅园掐梅花,撞见了苏培盛公公,他说皇上让小厨房给您炖了冰糖雪梨,说是润肺的!”
甄嬛接过梅花,花瓣上还沾着雪,冷香沁人心脾。
她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惦记,那些藏在赏赐里的心意,或许比一场召见更动人。
“槿汐,”她转身往屋里走,声音里带着点轻快,“把杏仁酪分些给隔壁的淳常在,就说是……皇上赏的。”
“小主这是……”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甄嬛回头,脸上漾着笑,眼底的光比廊下的宫灯还亮,“再说了,他心里记着我,就够了。”
风还在刮,但碎玉轩里的暖意,却越来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