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风刚褪了些寒意,后宫的气氛却先被翊坤宫的势头烘得滚烫。
甄嬛守在碎玉轩,望着那枚始终没被翻起的绿头牌,指尖的温度一点点凉下去——
自正月里盼到如今,别说召见,连内务府送来的赏赐都稀稀拉拉,倒是翊坤宫那边,每日里车水马龙,光是往里头送的锦缎香料,就够让各宫小主眼热的。
“小主,刚去御膳房取点心,见着翊坤宫的太监又领了两匣子东珠,说是皇上赏的。”
流朱端着空碟回来,气鼓鼓地往桌上一放,“还有那支赤金镶红宝的凤钗,前儿华妃娘娘戴着去给皇后请安,那气派,谁见了不得矮三分?”
甄嬛正用银簪拨着炉里的炭火,火星子噼啪跳了两下,映得她眼底一片昏沉。“知道了。”
她声音淡淡,却没抬头,“这几日你们去御膳房取东西,都绕着翊坤宫的路走吧,别撞上了。”
槿汐在旁缝补着她的常服,闻言叹了口气:“小主说得是。”
“昨儿钟粹宫的欣常在,就因在御花园里跟华妃娘娘请安慢了半步,就被罚跪在雪地里半个时辰,今儿还起不来呢。”
“罚跪?”甄嬛握着银簪的手紧了紧,“就为这点事?”
“华妃娘娘如今正得圣宠,”槿汐放下针线,语气里带着几分谨慎,“皇上连着五日歇在翊坤宫,昨儿还特旨让翊坤宫用鎏金的食器,这在后宫里,除了皇后娘娘,便是独一份的体面了。”
“她身边的颂芝,如今见了咱们这些低位分小主的宫女,眼皮子都抬到天上去了。”
甄嬛望着炉中渐渐熄灭的炭火,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前儿她还对着那方“二月闲聚”的素笺出神,如今想来,倒是自己天真了。
这宫里的恩宠,原就像这炭火,旺得快,灭得也急,全看皇上那点心思往哪儿偏。
“往后宫里的事,少议论。”
她站起身,往内室走去,“把那套月白的常服找出来,往后在宫中就穿这个吧,素净些好。”
流朱还想再说什么,被槿汐用眼色止住了。
殿外的风卷着檐角的铜铃响,一声声,像敲在人心上,提醒着这深宫里最浅显的道理——得势时众星捧月,失势时,连风都敢欺辱几分。
又过了几日,碎玉轩的海棠开得半谢,甄嬛坐在窗边,手里捏着那方皇上亲笔写的素笺,指尖反复摩挲着“莫念”二字,纸角都被暖炉熏得发脆。
“小主,这帕子都绣歪了。”
流朱见她走神,拿起绣绷子轻声道,“昨儿翊坤宫又得了赏,是皇上让人从江南寻来的七彩琉璃盏,听说一盏就值百两银子呢。”
甄嬛回过神,望着绣绷上歪歪扭扭的兰草,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百两银子的琉璃盏,自然比咱们这粗针细线的帕子金贵。”
她放下绣针,起身走到廊下,望着宫道尽头——那里是通往翊坤宫的方向,近来总飘着华妃宫里的熏香,浓得化不开。
槿汐端着碗冰糖雪梨进来,见她望着宫道出神,鬓边的银钗都松了,便上前替她绾好,低声道:“小主,昨儿我找苏培盛公公问了,他悄悄透了句,年大将军在青海打了大胜仗,皇上已晋了他一等公,还赏了年家良田千亩。”
“年羹尧……”甄嬛喃喃道,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原来如此。”
她总算明白,为何皇上近来总往翊坤宫去——年氏一族在朝中风头无两,华妃自然水涨船高,自己这点念想,在江山社稷的功名利禄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
流朱气不过,往地上啐了一口:“可也不能这样啊!”
“前儿小厨房做了您爱吃的藕粉糕,刚要送来,就被翊坤宫的人拦下了,说‘华妃娘娘嫌甜,宫里的糖都得先紧着翊坤宫’,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欺负?”甄嬛转身回屋,声音轻得像叹息,“在这宫里,圣眷便是道理。”
“年将军立了大功,皇上自然要疼他的妹妹,咱们原就该懂事些。”
话虽如此,指尖却掐进了掌心——那盒皇上先前赏的杏仁粉,如今还搁在妆奁里,早没了热气。
槿汐见她眼圈泛红,忙道:“小主别多想,苏培盛还说,皇上前日批阅奏折到深夜,还问了句‘碎玉轩的炭火够不够’,心里原是记着您的。”
甄嬛拿起那方素笺,对着光看,墨迹里藏着的松烟香早已淡了:“记着又如何?”
“如今他眼里,怕是只有年家的军功,和华妃宫里的琉璃盏了。”她将素笺折成小方块,塞进妆奁最底层。
“把那盒杏仁粉收起来吧,往后……别再盼了。”
窗外的风卷着海棠花瓣飞过,落在廊下的石阶上,像堆细碎的心事。
甄嬛望着铜镜里自己憔悴的脸,忽然觉得,先前以为的“特殊”,或许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这深宫的恩宠,从来系于朝堂风云,半点由不得女儿家的痴心。
景仁宫的暖阁里,熏笼烧得正旺,皇后斜倚在铺着貂褥的软榻上,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听着剪秋回禀各宫琐事。
“昨儿延禧宫的富察贵人刚做好件石青杭绸的披风,还没上身呢,就被翊坤宫的人拿去了,说是华妃娘娘瞧着样式新奇,要留着赏人。”
“富察贵人气不过,告到咱这来了。”剪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平。
皇后指尖的佛珠转了半圈,淡淡道:“知道了。”
“让富察贵人忍忍吧,不过一件披风,犯不着跟翊坤宫置气。”
剪秋急道:“娘娘,这哪是一件披风的事?”
“前儿齐妃宫里的翡翠摆件,还有沈贵人的那对玉簪,不都被华妃借着‘瞧稀罕’的由头拿去了?”
“她这明摆着是踩着各宫的脸面往上爬,眼里哪还有您这个六宫之主?”
皇后抬眼,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开得正好的水仙上,花瓣上的水珠晶莹剔透,映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她眼里有没有我,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眼里得有皇上,有这大清的规矩。”
她顿了顿,佛珠在指间轻轻磕碰,“年羹尧刚晋了一等公,圣眷正浓,她这个做妹妹的,气焰盛些也寻常。”
“可也不能让她这般无法无天!”
剪秋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娘娘忘了?她宫里那‘欢宜香’……”
“嘘——”皇后抬手止住她的话,目光扫过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见众人都垂着眼不敢多听,才放缓了语气,“有些事,心里有数便是,不必说出来。”
她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的温热漫过舌尖,“皇上的性子,你我还不清楚?”
“最厌的便是外戚专权,年氏一族如今风头太盛,未必是福。”
剪秋这才恍然,点头道:“娘娘是说……”
“让她闹。”皇后放下茶盏,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她越是骄纵,得罪的人便越多;
年羹尧越是张扬,皇上心里那杆秤,便越容易偏。”
她望向窗外,宫道尽头的翊坤宫方向,隐约能看见飘着的明黄宫旗,“欢宜香的滋味,她日日闻着,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咱们啊,就安心看着,看她能猖狂到几时。”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噼啪响,映着皇后平静的侧脸,那串紫檀佛珠在她指间缓缓转动,仿佛在数着谁的得意,又在算着谁的终结。
这后宫的风,从来不是朝着一个方向吹的,眼下华妃占尽上风,可风停之后,谁能站稳脚跟,谁有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