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东偏殿的窗纸糊得厚实,隔绝了外头的日头,只留些微光亮。
赫舍里常在正对着一面穿衣镜练舞,鬓边的珍珠随着旋转的动作簌簌轻颤,贴身宫女扶着她的腰,低声提醒:“小主慢些,这‘旋身踏莲’的步子太急,仔细崴了脚。”
她只摆摆手,额角渗着细汗,眼底却燃着股子执拗——这舞是她请了曾在亲王府教过舞的嬷嬷新编的,端午宴上非要艳压群芳不可。
主殿内,富察贵人刚用罢午膳,正歪在铺着獭兔毛垫的宝座上剔牙。
小厨房新做的金鳞赤尾烩黄河鲤还冒着热气,她瞥了一眼,忽觉一股腥气直冲脑门,忙用帕子捂住嘴,一阵反胃涌上喉头。
“小主怎么了?”贴身宫女桑儿忙递上漱口茶。
富察贵人漱了口,蹙眉道:“许是这鱼太腥了,倒胃口。”
当时只当是偶然,并未放在心上。
谁知到晚膳时分,传膳的太监刚摆上四样小菜,那股恶心劲儿又翻了上来,比午时更甚。
富察贵人捂着心口,脸色发白,连声道:“撤了,都给我撤了!”
掌事嬷嬷琼音在旁看得分明,她是富察家在宫中的老人人,见这情形,心头猛地一跳,忙上前扶住富察贵人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激动:“小主,您这反应……莫不是有了身孕?”
“什么?”富察贵人猛地抬头,眼睛瞬间亮了,桑儿也惊得张大了嘴,手里的茶盏差点脱手。
“嬷嬷说的是真的?”桑儿颤声问。
琼音笃定道:“老奴见过太妃有孕时的样子,便是这般闻不得油气,爱犯恶心。”
“小主上月的月信……似乎也迟了几日?”
富察贵人掐着指头一算,可不是!
顿时喜上眉梢,连反胃的不适都忘了大半,忙道:“快!桑儿,让在外头候着的双喜去请赵太医——就是我家常用的那位,只说我身子不适,让他悄悄来一趟。”
“哎!”桑儿应声要走,又被富察贵人叫住:“嘱咐双喜,路上仔细着,别惊动了旁人。”
“奴才省得。”双喜领了命,一路小跑到太医院,不多时便引着赵太医匆匆而来。
赵太医刚进殿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桑儿已迎上去,急道:“赵太医您可来了!”
“快给我们小主瞧瞧,午间晚膳时都犯恶心,琼音嬷嬷说……说小主许是有了身孕呢!”
琼音忙打圆场:“劳烦太医给小主把把脉,近来总说头晕恶心,吃不下东西,实在放心不下。”
富察贵人按捺着心头的雀跃,伸出手腕搭在脉枕上,指尖微微发颤。
殿内一时静得很,只闻得见自鸣钟滴答作响,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赵太医凝神搭脉,三指轻按在富察贵人腕间,殿内只闻自鸣钟的滴答声。
半响,他缓缓收手,起身躬身,脸上堆起郑重的笑意:“恭喜小主,贺喜小主!”
“脉息滑而有力,正是喜脉,瞧这脉象,已有一月身孕了。”
桑儿“呀”地低呼一声,忙扶着富察贵人的胳膊,眼圈都红了:“小主!真的有了!太好了!”
琼音嬷嬷也按捺不住笑意,却不忘规矩,屈膝道:“谢天谢地,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小主可要仔细着身子。”
富察贵人愣坐在椅子上,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半晌才缓过神,脸上腾起红晕,带着几分慌乱又难掩的喜意,扬声道:“快!取我的银裸子来,重赏赵太医!”
赵太医忙躬身谢恩:“谢小主恩典。”
“只是小主胎像虽稳,但前三月最是要紧,需忌生冷油腻,少动气,每日晨起饮些安胎药才好。”
富察贵人这才缓过神,抚着小腹,眼底泛着水光:“我知道了,多谢太医。”
待赵太医跟着双喜领赏离去,琼音嬷嬷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道:“小主,眼下虽喜,但胎像尚浅,不宜声张。”
“再过半月便是端午佳节,那时胎儿坐稳了,再禀明宫里,才是稳妥的法子。”
富察贵人脸上的热意稍退,指尖抵着眉心思忖片刻,点头道:“嬷嬷说得是。”
“这事儿暂且压下,对外只说偶感风寒便是。桑儿,往后煎药、饮食,都要格外仔细,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桑儿忙应道:“奴才省得!定当寸步不离守着小主,绝不让闲杂人等惊扰了小主和……小主子。”
她说着,忍不住往富察贵人小腹瞟了一眼,又慌忙低下头,脸颊通红。
琼音嬷嬷又道:“方才太医的嘱咐得记牢了,每日的安胎药我亲自盯着煎,小主这几日就别往人多的地方去了,晨昏定省也暂且托病免了吧。”
富察贵人抚着衣襟,嘴角噙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却点头应道:“都依你。这事儿……且等端午再说。”
窗外的日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鬓边的珠花上,晃出细碎的亮,映得满殿都添了几分喜气。
延禧宫的喜气尚在檐角萦绕,这深宫里的日子,却从不是哪家得些顺遂便能处处太平的。
倚梅园内,落叶积了半寸厚,管事宫女王嬷嬷叉着腰站在石阶上,目光像淬了冰,直剜向阶下的余莺儿:“你这蹄子,眼瞧着日头都偏西了,东角的落叶还堆着!”
“赶紧给我扫干净,地上若留半点残屑,仔细你的皮——仔细你的腿!”
余莺儿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宫装,袖口磨出了毛边,闻言忙屈身应道:“是,奴才这就去,这就去。”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几分怯意。
王嬷嬷“哼”了一声,甩着帕子转身去了,珠钗上的流苏扫过廊柱,带起一阵风。
余莺儿望着她的背影,缓缓直起身,双手往围裙上蹭了蹭——那双手布满薄茧,指关节处还有冻疮留下的红痕,早已没了半分少女的柔嫩。
她望着满园落梅,喉头哽了哽,心里头翻来覆去就一句话:这样的日子,到底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左右瞧着没人,她捡起扫帚往东角去,走得急了,裙摆扫过梅枝,落了几点花瓣在肩头。
许是心里头的悲愤压不住了,她抿了抿唇,竟小声哼唱起来,是段昆曲《牡丹亭》里的“游园”。
起初还压着嗓子,手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比划,水袖的虚晃,碎步的轻挪,倒有几分模样。
瞧着四下真的没人,她胆子渐渐大了,声调陡然拔高,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唱得婉转清亮,带着股子不甘的韧劲,在空荡的梅园内荡开,竟有几分动人心魄。
离着倚梅园不远的沁芳亭内,皇上刚听完苏培盛回禀的政务,正端着茶盏眺望园内景致,忽闻这阵昆曲声,不由停了动作,眉峰微挑:“这是谁在唱曲?”
苏培盛侧耳听了听,笑道:“回皇上,听着像是倚梅园那边传来的,许是哪个宫女闲时唱着玩的。”
皇上放下茶盏,起身往亭外走:“调子唱得不俗,倒有几分意思。去瞧瞧。”脚步轻快,竟带着几分好奇。
梅香伴着歌声飘过来,皇上站在假山后,遥遥望见那抹青布身影在梅树下辗转,虽衣着粗陋,身段却有几分灵动。
尤其是那嗓子,清越如莺啼,在这深宫里,倒像株野梅,带着股子未经雕琢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