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乘轿行至倚梅园长廊外,隔着半亩地的海棠花丛,正望见个青布衫的年轻宫女被个穿石青比甲的老嬷嬷拽着胳膊往外走。
那宫女似是不情愿,脚步踉跄着,鬓边的绒花歪在耳后。
“那是哪个宫的人?”皇上掀了掀轿帘,声音平淡。
苏培盛忙凑前回话:“瞧着像是御花园的,许是犯了规矩被嬷嬷领回去教训。”
皇上望了眼那渐远的背影,指尖在膝头轻轻叩了叩。
方才那昆曲的调子还在耳畔绕,此刻却被这拉扯搅了兴头。“罢了,回养心殿吧。”
他放下轿帘,轿辇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宫里的人与事,原就这般,稍纵即逝,犯不上太过牵念。
御花园的西角门内,王嬷嬷正扬着手里的戒尺,一下下落在余莺儿背上。
“小蹄子!让你清扫倚梅园的落瓣,你倒好,躲在树底下唱得欢!”
“当咱家是瞎子不成?”戒尺带着风,抽得粗布衣裳簌簌响。
余莺儿被打得蹲在地上,双手护着头,眼泪混着汗珠子往下掉:“嬷嬷饶命!”
“奴才就唱了两句,想着四下没人……”
“没人就敢放肆?”王嬷嬷抬脚踹了踹她的小腿,“宫里的规矩都喂了狗不成?”
“主子们还没开嗓,轮得到你这贱坯子弄嗓子?”
“我让你唱!让你唱!”戒尺又落下来,带着狠劲。
“奴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余莺儿疼得浑身发颤,连连磕头,额角撞在青砖上,“奴才这就去扫园子,扫得干干净净,求嬷嬷别打了……”
王嬷嬷见她服软,才喘着粗气停了手,将戒尺往廊柱上一磕:“还不快滚起来干活?”
“日落前若见着一片残瓣,仔细你的皮!”
“是……是……”余莺儿挣扎着爬起来,后背火烧似的疼。
她拖着扫帚往园子里挪,路过月洞门时,望见墙根下新抽的竹芽,嫩得能掐出水来——方才在倚梅园,她唱到“花面交相映”时,枝头的海棠也是这般鲜活。
她哪里知道,那几句被斥为“卖弄”的调子,曾引得九五之尊驻足;
更不知道,自己方才错过的,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缘。风卷着落花飘过脚边,余莺儿埋下头,将所有委屈都扫进簸箕里,只在心里默念:“奴才……遵命。”
养心殿内,皇上正批阅奏折,苏培盛端来冰镇的酸梅汤。
“万岁爷,御花园那边回话,说那宫女是余莺儿,因偷懒唱曲被王嬷嬷罚了,正清扫园子呢。”
皇上笔锋未停,墨汁在奏折上晕开一小团:“知道了。”
窗外的日头斜斜照进来,落在“河工修缮”四个字上,再无人提及那个在梅树下唱曲的宫女。
这紫禁城的日子,原就这般,旧的去了,新的又来,谁也留不住转瞬的光景。
雍正二年五月初一,日头刚跃过角楼,紫禁城的琉璃瓦便被晒得泛出金辉。
从这日起至初五端午,宫里处处悬起五彩绳,檐下挂着的艾虎香囊随风轻晃,混着新煮的粽叶香,把节味儿酿得愈发浓了。
早在四月初,内务府造办处的匠人就忙开了——绣作的宫女们指尖翻飞,将蜀锦裁成荷包、扇套,里头填着苍术、白芷;
药作的太医们亲督着捣药,把紫金锭、蟾酥锭搓成小指肚大的锭子,装在錾花银盒里,预备着端午那日由皇上分赏后宫与朝臣。
这些活计统称作“节活”,管事太监每日都要捧着册子去养心殿回话,生怕耽搁了时辰。
离端午还差十来日,御膳房的大铜锅就没歇过。
白米、黄米、豆沙、蜜枣堆成小山,苏拉太监们轮班围着锅台转,煮粽子的水汽漫得满院子都是。
管事的张太监掐着算盘念叨:“去年这个时候,光碎玉轩就领了八十个粽子,今年得主子们的意,怕是要多备两成。”
旁边剥粽叶的小太监接话:“可不是?昨儿听御茶房的人说,皇上特意吩咐了,要江南新贡的箬叶,包出来的粽子带着股清香味儿。”
到了五月初一这日,后宫虽不与前朝同贺,各宫却也自有热闹。
碎玉轩的廊下摆着长案,上头堆着几摞描金漆盒,里头是各式粽子——有三角的、四角的,还有做成百果形状的。
甄嬛正和沈眉庄分看内务府送来的香袋,见流朱捧着个锦盒进来,笑道:“小主瞧瞧这个,是造办处新做的‘五毒香囊’,绣得可精巧了。”
沈眉庄拿起一个,见上面用五彩线绣着蛇、蝎、蜈蚣、蟾蜍、壁虎,针脚细密,忍不住赞道:“这手艺真是没的说。”
“去年家里过节做的香囊,倒比这个糙了些。”
甄嬛指尖拂过香囊上的流苏:“宫里的节活向来讲究,不过是图个‘避邪纳福’的意头。”
正说着,小厨房的太监端来两碗雄黄酒,“小主,按规矩该喝些雄黄酒了,祛湿解毒的。”
延禧宫里,富察贵人斜倚在软榻上,琼音嬷嬷正给她剥粽子。
“小主慢些吃,这蜜枣粽甜,配着酸梅汤才爽口。”
富察贵人摸了摸小腹,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昨儿皇上赏了两匹杭绸,正合着做件新衣裳,端午那日穿正好。”
桑儿在旁笑道:“小主有福气,等过些日子把好消息禀了皇上,赏赐还不得堆成山?”
富察贵人拍了拍她的手,眼里的喜意藏不住,却只低声道:“仔细说话。”
各宫的宫女太监们也得了松快。
只要把本分活计做完,主子们便少了平日的严苛。
小太监们聚在墙角猜拳,宫女们则拿出攒下的月钱,换些糖人、面塑玩。
御花园的角门旁,两个洒扫太监捧着刚领的粽子,你一个我一个地吃着,其中一个咂嘴道:“还是宫里的粽子实在,蜜枣填得满满的,比家里的强多了。”
另一个接话:“可不是?昨儿内务府还发了香袋,我那口子准保喜欢。”
而不远处的墙角阴影里,余莺儿捏着手里那只冷透了的粽子,指尖攥着内务府新赐的艾草香囊,眼眶一阵阵发热。
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那日王嬷嬷的戒尺力道狠,虽过了些时日,稍一弯腰仍觉牵扯着疼。
“万幸这几日松快……”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若还是前些日子那般严苛,就凭她这行动不便的样子,少不了又要挨顿教训。
正出神时,忽闻一阵环佩叮当,抬眼便见几位小主簇拥着从御花园那边过来。
为首的是位穿石青色绣海棠旗装的贵人,裙摆扫过青石板,留下淡淡的脂粉香;
旁边跟着的常在们,手上或戴玉镯,或捻着银丝帕子,指尖白皙纤长,透着养尊处优的细嫩。
余莺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将自己那双布满薄茧、指关节泛红的手往粗布袖子里藏得更深。
那双手是常年扫地、搓洗衣物磨出来的,哪比得上小主们的手,连指甲盖都透着粉润。
“若能有一日……”
她望着那远去的锦绣身影,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一股从未有过的念头冒了出来,“若能承了皇上的恩宠,是不是也能穿上那样鲜亮的衣裳?”
“是不是……手也能养得那样细?”
这念头刚冒出来,她自己先打了个寒颤,忙低下头,用力咬了口冷粽子。
江米有些硬,硌得牙生疼。
“痴心妄想了……”她狠狠掐了把自己的胳膊,疼意让她清醒了些,“一个扫地的宫女,还敢肖想那些……”
可目光落在香囊上,那艾草混着檀香的气味,又让她忍不住抬头望向养心殿的方向。
日头正盛,琉璃瓦闪着金光,像极了那日在倚梅园,她唱曲时透过花枝看见的光景。
“罢了,先把这粽子吃了吧。”
她剥开粽叶,把剩下的小半个粽子塞进嘴里,嚼得很慢。
至少今日,不用挨骂,还有口热乎吃食,已是难得的好时候了。
只是那藏在心底的念头,像颗发了芽的种子,借着这端午的暖光,悄悄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