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二年的春日来得格外迟缓,已是二月末,汴河两岸的垂柳才勉强抽出些许嫩芽,在料峭寒风中微微颤动。崇文院大火案已过去数月,朝廷明面上的调查因缺乏直接证据而渐渐沉寂,但暗流从未止息。
陈砚秋坐在国子监的斋舍内,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面前摊开的《周礼疏义》。窗外的读书声隐隐传来,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正常。然而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怎样汹涌的暗流。
一个月前,在赵明烛的暗中安排下,陈砚秋因“在崇文院救火有功”,被特擢为国子监书库编修。这个不起眼的从八品职位,却让他有了查阅监内典籍、接触往来官员的便利。
更重要的是,三天前,他收到了一封意外的请柬。
“兰台旧友社诚邀陈编修莅临退思园,共赏春梅,品茗赋诗。”
落款是“社友吕文谦谨启”。陈砚秋记得这个名字——吕文谦,前翰林学士承旨,致仕多年,却在士林中声望颇隆。在赵明烛提供的可疑官员关系网中,这个名字被标记为“待察”。
“退思园是吕公在城西的私家园林,素以奇石梅花闻名。”前夜秘密会面时,墨娘子将搜集到的情报娓娓道来,“这兰台旧友社表面是个诗社,实则成员多为致仕或在职的中层官员,每隔月余便在退思园或别的成员园中聚会。入社需两位社友引荐,且需通过简单的‘品诗’测试。”
赵明烛手指轻叩桌案:“我们怀疑这诗社是那个组织的掩护。陈兄才学足以应付,正好借此打入其中。但务必谨慎,这些人都是老狐狸。”
此刻,陈砚秋收起请柬,整了整身上的青色官袍。袍子是新的,却特意让老仆浆洗过数次,使之略显旧意,符合一个刚刚跻身官场、家境贫寒的年轻官员身份。
退思园位于汴京西郊,马车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园门并不张扬,只悬一块榆木匾额,上书“退思”二字,笔法苍劲有力。早有仆役在门前等候,验过请柬后,引陈砚秋入园。
园内别有洞天。曲径通幽,怪石嶙峋,早梅虽已凋谢,但绿萼梅正当花期,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转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一方开阔的水池边,已有十余人散坐其间,或品茗闲谈,或执笔沉吟。
主位上的老者见陈砚秋到来,含笑起身:“这位便是近日名动京城的陈编修吧?老朽吕文谦,蒙诸位社友不弃,忝为社首。”
陈砚秋连忙行礼:“晚辈陈砚秋,蒙吕公相邀,荣幸之至。”
吕文谦年约六旬,须发皆白,面色红润,一身素色道袍更显仙风道骨。他引陈砚秋与众人相见,多是四五十岁的文人官员,有几个名字陈砚秋在赵明烛提供的名单上见过。
“陈编修在崇文院火海中勇救典籍之事,令人敬佩。”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微笑道,“某乃太常博士周延清。”
陈砚秋心中一动——周延清,皇佑元年科举的覆核官之一,与几起试卷调包案有牵连嫌疑。
“周博士过奖,份内之事。”陈砚秋谦逊道,目光不经意扫过周延清腰间佩戴的一枚白玉佩。玉佩雕工精细,纹样似是云纹,但细看之下,那云纹的卷曲方式与薛冰蟾破译的令牌星象符号有几分神似。
又引见数人,多是各部中下层官员,也有两位致仕的地方知州。陈砚秋暗暗记下每个人的相貌特征和可能关联。
最后一位是年轻些的官员,约莫三十出头,面色略显苍白,眼神却锐利:“监察御史李纲,字伯纪。”
陈砚秋心中警铃微作——李纲,赵明烛特别提醒需要留意的人物。虽只是正八品御史,却弹劾过数位高官,且与韩似道有过数次公开争执。但在关系网图中,他的座师与吕文谦是同年进士。
众人重新落座,仆役奉上新茶。吕文谦笑道:“今日既以诗会友,便按老规矩,以‘春寒’为题,作七律一首,限一炷香时间。”
香炉内插上一支细香,青烟袅袅。众人或闭目沉思,或提笔蘸墨。陈砚秋注意到,虽然说是限时,但大多数人似乎都胸有成竹,很快便落笔纸上。
陈砚秋略作思索,也提笔写下一首:
春深犹自怯轻寒,柳眼初开雾里看。
冰澌溶泄汴河水,雪尽梅残玉砌栏。
风暖终须吹冻土,阳回岂久蔽重峦?
莫道今年花事晚,青帝已遣使君观。
诗中暗含对时局的隐喻,既不过于激愤,也不流于阿谀,符合一个有心进取却又不愿明显站队的年轻官员身份。
香烬之时,众人停笔。吕文谦令仆役收上诗稿,一一诵读品评。轮到陈砚秋时,老学士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陈编修此诗,托物言志,颇有深意啊。尤其是‘风暖终须吹冻土,阳回岂久蔽重峦’一联,气象不凡。”
周延清接话道:“确是好诗。不过‘青帝已遣使君观’一句,似有希冀上位者察识之意,稍显直白了。”
这话表面是评诗,实则是试探陈砚秋的心态。
陈砚秋恭敬回道:“周博士慧眼。晚辈初入仕途,确实希望有所作为,让上官看到自己的能力。”
这番“坦诚”的回答,似乎让在座几人微微颔首。唯有李纲淡淡说了一句:“诗贵含蓄,仕途亦当如此。过露锋芒,易折易摧。”
诗会继续进行,众人吟诵品评,看似寻常文人的雅集。但陈砚秋逐渐察觉到一些不寻常之处:
首先是座次安排。吕文谦自然居主位,但周延清和李纲的位置明显比其他人更靠近主位,且众人对二人的态度也格外恭敬,尽管周延清只是从七品太常博士,李纲更是只有正八品。
其次是话题的转向。起初还在品诗论文,不知不觉间便转向朝中时事。有人抱怨新政推行过急,有人感慨科举取士标准年年在变,让考生无所适从。
“听说今岁礼部试又要改革,经义比重将增加,诗赋相应减少。”一位致仕知州叹息道,“如此朝令夕改,岂是取士之道?”
周延清轻抿一口茶:“杜公此言差矣。经义乃学问根本,诗赋终是雕虫小技。加强经义考核,正是为了选拔真才实学之士。”
李纲突然开口:“然则何为真才实学?下官近日审核地方举荐的特别人才,发现多是钻营投机之辈,真正有才学者反因不擅交际而落选。”
吕文谦呵呵一笑:“伯纪总是这般锐气。取士之道,在乎衡平。既要重才学,也需观其品行、识其大体。譬如一棵树,根深固然重要,也要枝繁叶茂才是佳木。”
说着,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陈砚秋一眼:“陈编修以为如何?”
陈砚秋心知这是对自己的考验,沉吟片刻道:“晚辈以为,取士如鉴玉,需观其质、察其纹、叩其声,多方考较,不可偏废。然最重要的是鉴者需心存公正,眼无偏私。”
这个回答似是而非,既认同了多方考较的观点,又暗指需要公正的考官。
吕文谦抚须点头:“说得好。鉴者需公正,眼无偏私——然世间能有几人真做到这一点?往往自以为公正,实则已带偏见。”
话题渐渐深入,开始具体品评今科有望高中的举子。陈砚秋惊讶地发现,这些致仕官员对当前举子的了解程度,甚至超过了许多在职考官。
“江南西路那个郑允明,文章锦绣,然气度稍嫌狭促。”
“川蜀来的苏轼苏辙兄弟,才气纵横,但锋芒太露,需磨砺数年。”
“河北路的赵宗实,经义通透,沉稳持重,是可造之才。”
陈砚秋默默记下这些名字和评价,发现与赵明烛提供的“重点关注举子名单”高度重合。
诗会持续了两个时辰,仆役来报筵席已备。众人移步至水轩,但见长案上摆着精致的酒菜,却只有八副碗筷。
吕文谦笑道:“老朽备下薄酒,请几位社友小酌续谈。其余社友请至梅厅用宴。”
陈砚秋注意到,被留下的人除了自己,只有吕文谦、周延清、李纲和另外四位官员。这显然是一次核心成员的聚会。
酒过三巡,话题越发放开。周延清忽然道:“陈编修可知今日为何邀你入社?”
陈砚秋放下酒杯:“晚辈愚钝,请周博士明示。”
李纲代答:“因你在崇文院大火中的表现,证明你重文惜字,非是那些只知钻营的俗吏。”
吕文谦点头:“我社名曰‘兰台旧友’,实是聚集一批真正重视文脉传承的同道。科举取士,关乎天下文运,不可不慎。”
陈砚秋做出恍然又困惑的表情:“诸位前辈用心良苦。然晚辈位卑言轻,恐难当重任。”
周延清为他斟满酒:“位卑不可怕,可怕的是无志。我观你诗作、谈吐,非是池中之物。只需有人提携,前途不可限量。”
这话已近乎明示。陈砚秋连忙举杯:“晚辈惭愧,若真能得诸位前辈指点,实乃三生有幸。”
吕文谦满意地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既入我社,当有信物。此玉随我多年,今赠与你,望你不忘今日之言。”
陈砚秋双手接过,发现这玉佩的纹样与周延清佩戴的那枚相似,都是那种奇特的云纹星象图案。玉质温润,显然是上品。
“这玉佩...”陈砚秋迟疑道。
“社中信物而已。”吕文谦轻描淡写,“社友相见,出示此玉,便知是同道中人。”
宴席至晚方散。陈砚秋乘车返回城中,手中摩挲着那枚玉佩,心思百转。
回到寓所,他立即通过秘密渠道联系了赵明烛和薛冰蟾。夜深人静时,三人在皇城司的一处密室内相聚。
“兰台旧友社...”赵明烛沉吟道,“这名字我有所耳闻,以为是普通诗社,竟不想有如此内情。”
薛冰蟾仔细查看那枚玉佩,又拿出之前拓印的令牌纹样对比:“纹路核心结构一致,可以确定是同一来源。这云纹实是星象图的变体,对应的是文曲星官。”
陈砚秋汇报了诗会详情和听到的举子评价。赵明烛面色凝重:“他们提到的那些举子,正是我们监控名单上的人。尤其是赵宗实,是官家暗中关注的宗室子弟,他们竟也敢品头论足。”
“最令人担忧的是李纲的参与。”陈砚秋道,“他向来以刚正不阿闻名,若也与这组织有牵连...”
赵明烛摇头:“未必。李伯纪性格刚直,或许只是认同他们‘重视文脉’的表面主张,未必深知内情。当然,也不能排除他深藏不露。”
薛冰蟾提出一个疑问:“他们为何如此轻易接纳砚秋?即便有崇文院救火之事,也未免太过顺利。”
陈砚秋也有同感:“我也觉得奇怪。虽然表面上是我通过了他们的测试,但如此核心的聚会,让我这个新人参与,确实反常。”
赵明烛思索片刻:“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确实急需新人,特别是像你这样有才学、有潜力又出身寒微的年轻人。二是...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你,这是试探。”
密室中一时寂静。若是后者,则陈砚秋已身处极大危险中。
“无论如何,戏已开演,必须唱下去。”陈砚秋最终道,“我会小心应对,逐步取得他们信任。”
薛冰蟾提醒:“那枚玉佩或许不仅是信物,也可能是追踪或监视的工具。我需仔细检查,看看有无机关术的痕迹。”
赵明烛点头:“有理。冰蟾负责检查玉佩,同时继续研究文衡之印的奥秘。砚秋继续深入诗社,但务必以安全为第一。我会加派人手暗中保护你,并调查诗社其他成员的背景。”
计划已定,陈砚秋趁着夜色返回寓所。躺在床上,他久久不能入睡,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日诗会的每一个细节:每个人的表情、每句话的话外之音、那些看似随意实则经过精心安排的互动。
最令他不安的是李纲。那位以刚直着称的御史,在酒宴后半程几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饮酒,眼神中偶尔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当吕文谦将玉佩赠予陈砚秋时,李纲的嘴角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陈砚秋取出那枚玉佩,就着窗外月光仔细端详。玉质温润,触手生温,确是上好的和田美玉。那云纹星象图案雕刻得极为精细,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清全貌。
忽然,他注意到玉佩边缘处有一个极小的孔洞,乍看像是玉石的天然纹理,但细看之下,孔洞边缘过于整齐,似是人为。
陈砚秋心中一凛,想起薛冰蟾的警告。他不敢妄动,将玉佩小心收好,决定明日就交给薛冰蟾检验。
次日清晨,陈砚秋正准备出门,却收到一封没有落款的短笺:“今日午时,大相国寺资圣阁见。”
字迹挺拔有力,似是军旅之人的笔法。陈砚秋心中疑惑,不知是诗社的又一次考验,还是别的什么。
午时,他如约来到大相国寺资圣阁。阁内香火缭绕,游人如织。在一尊弥勒佛像前,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李纲。
李纲似乎也在礼佛,见陈砚秋到来,微微颔首,然后向外走去。陈砚会意,保持距离跟随。
二人前一后来到寺后一处僻静的竹林。李纲确认四周无人,方才开口:“陈编修可知昨日为何赠你玉佩?”
陈砚秋谨慎回答:“吕公说是社中信物。”
李纲冷笑:“信物不假,但更是试探。那玉佩中有极小机关,若你昨夜试图探查或破坏,此刻已在皇城司大牢中。”
陈砚秋背后渗出冷汗,面上却保持镇定:“李御史何出此言?晚辈为何要探查社中信物?”
李纲直视他的眼睛:“因为你是赵明烛的人。”
竹林瞬间寂静,只闻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陈砚秋心跳如鼓,面上却强作镇定:“李御史此话,晚辈不明白。”
李纲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与陈砚秋那枚相似的玉佩:“我也有一枚,三年前所得。初时不知就里,险些酿成大祸。”
他轻轻转动玉佩某个特定部位,只听极轻微的“咔”声,玉佩竟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极小的空间,藏着一粒几乎看不见的药丸。
“此乃‘逍遥散’,遇热即化,吸入者会产生幻觉,口吐真言。”李纲低声道,“他们通常在新人得玉佩的当晚,会派人以拜访为名,携带特制香炉前去‘庆贺’。香炉加热,药丸融化,新人便在幻觉中吐露真心。”
陈砚秋想起昨夜确实有人来访,说是吕公派来送诗社章程的,幸好他因与赵明烛有约不在家中,否则...
李纲继续道:“我不知你为何潜入,但劝你及早抽身。这些人远比你想的可怕。三年前我险些中招,幸得高人指点,假作已被控制,才保住性命和官职。”
陈砚秋凝视李纲:“李御史为何告诉我这些?”
李纲目光复杂:“因为我看出你非是他们同类。更因为...”他顿了顿,“我怀疑他们与一桩旧案有关——我恩师三年前的离奇死亡。”
陈砚秋想起,李纲的座师是三年前突然病故的吏部侍郎张宏。
“张侍郎之死另有隐情?”
李纲点头,眼中闪过痛色:“恩师身体素来康健,却在考核官员的关键时刻‘突发急病’而亡。我暗中调查多年,发现可能与一个秘密组织有关。这个组织通过科举和官员考核, systematically 控制朝局。”
陈砚秋心中震动,表面却仍谨慎:“李御史为何信我?”
李纲苦笑:“因我暗中观察你已久。那日崇文院大火,你冒险救出的典籍中,有恩师生前批注的一套《汉书》。若你是他们的人,断不会如此。”
陈砚秋沉默片刻,终于决定冒一次险:“李御史可知文曲锁?”
李纲瞳孔猛然收缩:“你竟知道这个?看来赵明烛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入。”
二人站在竹林中,交换了各自知道的信息。陈砚秋这才知道,李纲多年来自行调查,已经掌握了不少线索,但因缺乏支援,始终无法深入核心。
“他们下次聚会是在十日后,地点仍是退思园。”李纲道,“届时可能会真正接纳你入核心圈。但需经过一个‘墨池祭’的仪式,极其凶险,你务必小心。”
陈砚秋追问:“何为墨池祭?”
李纲摇头:“具体我不清楚,只知是极其隐秘的仪式,非核心成员不得参与。我因始终表现得过于‘刚直’,未被允许参加。传闻与某种古老的盟誓有关,涉及特制的墨水和文书。”
分别前,李纲郑重道:“今日之会,你知我知。在外人面前,我仍需对你保持距离,甚至偶尔刁难,以免他们起疑。”
陈砚秋点头:“晚辈明白。多谢李御史坦言相告。”
返回寓所的路上,陈砚秋心思沉重。李纲的突然倒戈,不知是福是祸。若是真诚相助,自然是一大助力;若是更高明的试探,则自己已完全暴露。
他想起赵明烛的警告:在这场无声的对抗中,谁也不敢确定身边的人究竟是敌是友。
回到寓所,陈砚秋立即写下今日所见所闻,用密语编码后,通过特定渠道送往皇城司。同时将玉佩用特殊药液浸泡,使其暂时失去活性,以免不小心触发机关。
做完这一切,他推开窗户,望向皇城方向。乌云低垂,似乎又要下雪了。
春寒料峭,这场无声的对抗,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踏入了最危险的区域——敌人的核心圈。
下一次聚会,墨池祭...那将是又一场生死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