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君府邸,灯火辉煌。
那名引路的内侍在前,步履无声,将李斯引入一座雅致却戒备森严的厅堂。
堂内只设了两席,一案一几,陈设着温好的酒与几样精致的菜肴。
公子成蟜一袭玄色锦袍,头戴玉冠,早已端坐等候。他虽年轻,但眉宇间因国尉之位与夏太后之丧,已染上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郁。
“李军正,请坐。”成蟜抬手示意,声音清朗。
“君上相召,斯不敢不至。”李斯坦然入座,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没有丝毫局促。
酒过一巡,菜过三味,成蟜终于放下了酒爵,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斯,开门见山:
“军正之才,天下共睹。昔日同使韩国,若非军正运筹帷幄,成蟜断无今日之功。”
他先是恭维,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
“然则,我观军正,如昔日之管仲。管子之才,可安邦定国,辅佐君王成就霸业。
昔日齐桓公不计管仲一箭之仇,终成霸业。如今相邦虽权倾朝野,然终究非嬴氏宗亲,乃外臣耳。军正如此麒麟之才,栖于吕氏门下,岂非明珠暗投?”
成蟜见李斯不为所动,眼神愈发炽热,他猛地从席上站起,向前两步,几乎逼近到李斯面前,深深一揖及地,姿态恭敬。
“李先生!”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光芒,连称呼都从“军正”变成了饱含敬意的“先生”,
“只要先生肯助我,待我执掌朝堂,我愿效仿昔日齐桓公,尊先生为......”
他一字一顿,声如洪钟:
“仲父!”
“自此,大王之下,仲父为尊!朝堂之上,你我共治!仲父之言,便是我成蟜之意!此诺,苍天可鉴,宗庙可证!”
仲父!
这两个字仿佛拥有千钧之力,让整个厅堂的空气都凝固了。
李斯端坐不动,连呼吸都未曾改变,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国尉,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咸阳这潭死水之下,那股足以颠覆一切的汹涌暗流。
厅堂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无比锋利。
李斯轻笑一声,端起酒爵,浅酌一口。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君上过誉了。斯,非管仲;相邦,亦非公子纠。”
成蟜一怔。
李斯放下酒爵,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金石落地:
“君上所言,乃是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之争,是齐国内部君位之争。
然今日之大秦,君上乃大王之弟,血脉同源;相邦乃国之柱石,辅政重臣。
君臣和睦,上下一心,方是我大秦扫平六合,一匡天下之基石。此非齐国内乱可比。”
他巧妙地将成蟜的“招揽”定性为“内乱”的引子,瞬间夺回了话语的主动权。成蟜的脸色微微一变。
李斯继续道,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斯,不过一上蔡布衣,蒙大王与相邦不弃,方有今日。
斯之所学,所谋,所行,皆为一事,为大秦披荆斩棘,为大王开疆拓土。只要能助我大秦一统,斯,便是那最锋利的刀刃。
至于这柄刀刃握在谁的手中,是相邦,还是……”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成蟜,
“……还是君上,于斯而言,并无分别。只因斯深知,相邦与君上,皆是大王之臂膀,皆为大秦之臣工。”
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他既没有表态效忠吕不韦,更没有接受成蟜的橄榄枝。他将自己的立场拔高到了“为大秦”“为大王”的至高点,任何试图将他拉入私人阵营的行为,在他这番言论面前,都显得格局狭小,甚至居心叵测。
他看着脸色青白交加的成蟜,发动了最后的心理攻势:“君上乃宗室贵胄,大王之弟,身负先太后之厚望。
您要做的,非是与相邦争一日之短长,而是立于大王身后,成为大秦最坚实的磐石,为大王稳固朝堂,镇抚宗亲。
如此,方不负先太后嘱托,方是真正为臣、为弟之道。若因小人谗言,自耗于内,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
成蟜被这番话彻底说蒙了。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什么许诺高官厚禄,什么剖析吕氏潜在威胁,在李斯这番“忠君爱国”“大局为重”的宏大叙事面前,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久久地凝视着杯中晃动的酒液,那清冽的液体倒映着他复杂的眼神。
最终,他只是缓缓将酒爵放回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抬起头,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夹杂着落寞与自嘲的浅笑。
“先生之志,如昆仑之巅,非我这庭中浅水所能留。”他的声音温润依旧,却带着一丝疏离的怅然,“是成蟜唐突了。”
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依旧优雅从容,却已是送客之意。
“斯,告退。”李斯心中了然,起身,对着这位虽败不乱的公子深深一揖,而后从容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笔直如剑,没有半分迟疑。
在他走后,厅堂的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身影,正是浮丘伯。他看着成蟜铁青的脸,叹了口气:
“君上,臣早已言明,此人非言语可动,其心志之坚,远超常人。
他是一柄只认‘天下’的利刃,除非你能让他相信,你比吕不韦、甚至比大王,更能执掌这天下,否则,绝无可能令其易主。”
成蟜颓然坐倒,望着李斯离去的方向,眼中满是挫败与不甘,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激赏。他良久无言,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向浮丘伯,神情无比郑重。
“先生,我明白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此人确是国之利器,非我能用言语动摇。但正因如此……”
成蟜站起身,对着浮丘伯深深一揖:“日后,若我等与相邦府势成水火,到了那一步……先生,无论如何,请务必为我保下此人性命!”
浮丘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便化为深深的欣慰与赞许。他扶起成蟜,沉声道:“君上能有此心,臣,心甚慰。昔日齐桓公能不计一箭之仇,终成霸业;今日君上能容一政敌之才,方显王者气度。
君上放心,若真有那一日,臣必效仿鲍叔牙,为君上‘荐’回这位管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