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东门,旌旗如林,戈矛如雪。
新晋伐赵主帅,长安君成蟜,身着玄甲,高坐于战车之上。
战车一侧,浮丘伯静静侍立,神色古井无波。
“先生请看,”成蟜难掩激动,压低声音道,
“此番出征,我必将为大秦,为王兄,扬我嬴氏声威!”
浮丘伯并未看那旌旗,反而将深邃的目光投向成蟜,缓缓开口:“君上可知,您为何能得到这次主帅之位?”
成蟜一愣,随即自信道:“自然是因我乃嬴氏子孙,王兄信我,朝臣举我。”
“是么?”浮丘伯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成蟜的豪情,
“君上可曾记得,臣之前所言?相邦吕不韦权势之根,除定鼎之功外,更夹杂着……‘私恩’。
“私恩”二字,让成蟜心头一凛。他想起了浮丘伯上次的提点,那个刺耳的“仲父”之名,以及其背后暗示的复杂过往。
浮丘伯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道:“君上以为,您此番出征,是为嬴氏扬威,还是为那位‘仲父’的权势更添一笔功勋?”
“先生此言何意!”成蟜面色一沉,“我为大秦流血,与他吕不韦何干?”
“呵呵……”浮丘伯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君上天性纯良,但身在王室,有些事,不得不察。您想一想,为何先王对一介商贾吕不韦,信任到如此地步,托付江山?又为何,大王亲政在即,太后却依旧对相邦言听计从,甚至……过从甚密?”
这一连串的追问,像一把重锤,敲在成蟜的心上。他不是愚钝之人,宫闱之中的流言蜚语,他多少有所耳闻。只是出于对王兄的尊重,他从未深思。
看到成蟜脸色变幻,浮丘伯知道,种子已经发芽。他决定,要用最锋利的刀,剖开那层最后的遮羞布。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来自九幽深处:“君上,您是先王在咸阳所生,血脉纯正。可……王上呢?”
“你!”成蟜如遭雷击,猛地转头,眼中迸发出惊怒的火焰,“大胆!你在污蔑王兄!”
浮丘伯不闪不避,迎着他的目光,眼神中充满了悲悯与沉痛:“臣不敢。但有些事,早已不是秘密。当年,吕不韦将他府上一名已有身孕的绝色舞姬,献给了您父亲……那位舞姬,便是今日的赵太后啊。”
“轰!”
成蟜的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整个世界瞬间天旋地转。他死死抓住战车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身都在颤抖。
“不……不可能!这是谎言!是构陷!是弥天大谎!”他嘶声低吼,但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
浮丘伯的语气愈发沉痛,像是在揭开一个血淋淋的伤疤:“君上若不信,可回想一番。之前相邦为何能随意出入后宫?为何太后对他百般依赖?为何大王的面容,与那吕不韦……竟有几分神似?
为何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自称‘仲父’?这‘仲父’二字,是臣子对君父的称呼,还是……一个父亲,对自己亲生儿子的暗示啊!”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成蟜的心脏。他脑海中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碎片,吕不韦看王兄时那复杂的眼神,太后与相邦独处时的不自然,朝野上下关于“窃国”的隐秘传闻,此刻全部串联起来,构成了一个让他毛骨悚然、无法呼吸的真相!
他一直敬爱的王兄,大秦的君主,竟是吕不韦的血脉?那他嬴氏的江山,岂不是早已被一个商贾窃取?他为之奋斗,为之骄傲的一切,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噗!”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成蟜眼前一黑,险些从战车上栽倒。
“君上!”浮丘伯一把扶住他,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既是安慰,也是最后的催化剂,“事已至此,愤怒无用。您是先王留下的唯一纯正血脉!这支大军,便是您拨乱反正的唯一希望!此去伐赵,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夺回属于您的军队,为了……清君侧,复我大秦正统!”
“大秦万年!大王万年!”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听在成蟜耳中,却充满了无尽的讽刺。
城楼之上,李斯负手而立,凝视着远去的军队。他身旁的吕不韦面色平静,仿佛这只是大秦无数次出征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次。
“捧得越高,摔得越狠。”吕不韦淡淡开口,声音被风吹散,“就看他,有没有这个命来承受了。”
李斯没有作答,只是那双现代灵魂印记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感觉到,成蟜离去前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场发生了某种诡异的变化。
大戏,自此刻方才拉开序幕。
成蟜大军离城的号角声尚未完全消散,庸虎的密报便如同一支无声的箭矢,精准地送到了李斯手中。
密报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是用暗语写就:【鱼动。仓鼠移粮,夜换更卒,非战时之备。】
“鱼”,指的正是中尉樊於期。“仓鼠移粮”,意为中尉军的军械、粮草正在进行非正常的秘密调动。“夜换更卒”,则是指中尉军在夜间频繁更换重要关卡的卫戍部队,换上的全是樊於期的心腹!
这绝不是正常的城防调度!
李斯瞳孔微缩,立刻将密报用火漆封好,直奔相邦府。
相邦府中,气氛压抑。
“果然不出你所料。”吕不韦看向李斯,“这尾鱼,按捺不住了。”
李斯躬身道:“相邦,樊於期乃国尉心腹,此刻异动,必与长安君遥相呼应。但眼下,他只是‘动’,尚未‘反’。我等若此刻出手,证据不足,反而会落入对方口实,被反咬一口,说我等构陷宗室,逼反功臣。”
“正是此理!”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郑伯克段于鄢,就是要等他把所有的罪证都摆在台面上!让他死得明明白白,让天下人都无话可说!”
“传令下去,”吕不韦沉声道,“盯紧中尉军,再探!一日三报!”
“诺!”
然而,局势的发酵,远比他们预想的要快!
第二天。密报传来:中尉军在靠近章台宫与武库的几个关键坊市,增设了“临时巡逻点”,实则形成了半包围之势!
第三天。庸虎冒死传出急报:樊於期深夜密会卫尉张竭麾下数名都尉!卫尉,掌宫门禁卫,若被撬动,后果不堪设想!
咸阳城上空,已是乌云压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血腥味。
相邦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明忽暗。
“相邦!不能再等了!”甘罗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他霍然起身,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尖锐。“长安君大军未远,樊於期在城内已然布势!卫尉军心一旦动摇,他们随时可以发动宫变,封闭城门,届时咸阳将成一座孤城!我等皆为瓮中之鳖!”
少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决绝的火焰。他转向吕不韦,重重一拜,声如金石:“请相邦即刻下令,命王翦将军所部,连夜突袭中尉军大营,以雷霆之势,拘捕樊於期!”
“先发制人,后发则制于人!相邦,当断不断,必受其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