萯阳宫的大火烧了半夜,终被扑灭。
当晨曦的第一缕微光刺破咸阳上空的烟尘时,整座宫殿已化作一片焦黑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木炭、血腥混合的诡异气味,令人闻之欲呕。
嬴政一袭玄色王袍,面沉如水,立于废墟之前。他身后,是李斯,以及一众面色凝重的秦国公卿大臣。
“启禀大王!”
一个声音尖锐,赵高浑身烟火色,衣袍多处破损,脸上还带着几道血痕,他从废墟中连滚带爬地奔出,噗通一声跪倒在嬴政面前,声泪俱下:“贼首嫪毐,穷途末路,自焚于殿中!臣……臣被其死士挟持,幸得大王天威震慑,贼人内乱,臣方能手刃胁迫之贼,侥幸逃生!请大王降罪!”
他一边说,一边重重叩首,额头与碎石瓦砾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嬴政的目光没有丝毫温度,他俯视着脚下的赵高,良久,才缓缓开口:“起来吧。你临危不惧,有功无过。”
“谢大王!”赵高如蒙大赦,颤巍巍地站起,退到一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阴鸷。
李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嫪毐那恶毒的诅咒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如一条毒蛇盘踞在他心头。他深知历史上的李斯结局如何。这诅咒,与其说是临终的泄愤,不如说是一个来自命运的预言。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那双深邃的眼眸古井无波。
三日后,章台宫大朝。
咸阳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但朝堂的秩序已然重建,只是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肃杀。
嬴政高坐于王座之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下百官。
“国贼嫪毐,矫诏谋逆,罪不容赦!”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传寡人旨意:嫪毐戮尸,车裂于市,夷其三族!其党羽,凡爵至公大夫以上者,皆斩!余者,尽数夺爵,流放蜀地,终身不得返!”
“唯!”
群臣躬身领命,无人敢有异议。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而今日,只有雷霆。
处置完罪人,便是论功行赏。
“学室子弟赵高,”嬴政的目光落在那个不起眼的臣子身上,“于危难之中,心向王室,智斗叛贼,忠心可嘉。赐金百镒,迁为中车府令,秩百石。”
“臣……谢大王隆恩!”赵高再次跪倒,这一次,声音中充满了激动。
满朝文武,无不侧目,看向赵高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异与忌惮。
接着,嬴政的目光转向了李斯。
“军正李斯,”他的声音变得深沉了些,“自入秦以来,屡献奇策。白渠强秦之基,伐魏之战定国之威,此次平叛,更于暗中运筹帷幄,洞察先机,使叛乱之火未及燎原便已成瓮中之鳖。功勋卓着。”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宣布:“寡人意,擢李斯为廷尉,位列九卿,掌天下刑狱,为大秦修订万世法度!”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廷尉!那是秦国最高的司法长官,是法的化身。将如此重权交予一个外来游士,这是何等的信任与倚重!
李斯出列,长揖及地,声音沉稳:“臣,领命。必为大王,为大秦,铸不朽法剑,清扫六合尘埃。”
就在朝会以为将要结束之时,一个苍老的身影缓缓走出。
是相邦吕不韦。
几日不见,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仲父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华贵的相邦朝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他面容憔悴,双鬓的白发似又多了几分。
他走到殿中,对着嬴政深深一拜,那曾经挺直的脊梁,此刻却佝偻了下去。
“启禀大王,”吕不韦的声音沙哑而疲惫,“老臣年迈体衰,精力不济,又有失察之过,致使嫪毐此等奸佞窃据高位,酿成大祸。老臣……有负先王托付,有负大王信重。”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带着一丝恳求:“恳请大王,允臣辞去相邦之位,归老于洛阳封地,颐养天年。”
整个大殿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一个时代,似乎在这一刻即将落下帷幕。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王座上的那个年轻人,等待着他的最终裁决。
嬴政凝视着吕不韦,这位曾经如山岳般压在他头顶的仲父,如今已是残阳暮雪。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挽留,也无快意。
许久,他才吐出一个字。
“准。”
吕不韦身躯一震,随即,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再次俯身叩首,这一次,拜得格外漫长。
李斯站在百官队列中,看着吕不韦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并非结束。对一位帝王而言,一个曾经权势滔天的“仲父”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然而,他不能让这个结局以最惨烈的方式到来。这不仅仅是出于对昔日引路人的一丝复杂情感,更是源于一个政治承诺。他曾许诺会为他谋划一个“安全降落”的结局。
这是一个交易。李斯深知,要说服嬴政这样雄猜之主放过一个功高震主、关系复杂的“仲父”,靠的绝不能是情感与怜悯,而必须是更高明的政治算计。
在嬴政的棋盘上,吕不韦这枚棋子,必须从“威胁”转变为“工具”。如何转变?李斯心中已有了腹稿。杀一个自请归老、卸下所有权柄的仲父,于大王的威名无益,反会留下刻薄寡恩、翦除功臣的口实,令天下人才为之寒心,不利于未来一统六合的大业。
而让他活着,活在洛阳的封地里,作为一个昔日权臣的“标本”,时刻提醒天下人,无论是谁,其权势都来自于王权的赐予,也可被随时收回。一个活着的、被剥夺了一切权力的吕不韦,比一具冰冷的尸体,更能彰显大王君临天下的绝对权威。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术,是润物无声的震慑。
他要做的,就是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番利害剖析给嬴政听。这不仅是为吕不韦,也是为他自己铺路。在这座权力的棋盘上,每一步都必须深思熟虑。今日他能为吕不韦谋一个相对的“善终”,或许,他日当自己面对命运的刀锋时,也能多一分转圜的余地。
朝会散去,李斯走出章台宫。
初秋的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廷尉,九卿之一,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权力的阶梯,他已攀上了极高的一层。
然而,嫪毐那凄厉的诅咒,却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
“……愿你他日权倾天下,却不得善终!……最终……腰斩于市,族灭于野!”
李斯抬头望向那轮悬于天际的太阳,微微眯起了眼。他赢了这场仗,扫清了眼前的障碍,但那来自历史宿命的枷锁,似乎也随之收得更紧了。
他如今是廷尉,是秦法的执掌者,可他自己的命运,又该由谁来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