萯阳宫内,烛火将残。
血腥气与檀香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昔日意气风发的长信侯嫪毐,此刻发髻散乱,华贵的袍服被血污和尘土染得看不出原色。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手中还紧握着带豁口的长剑,猩红的眼中只剩下穷途末路的疯狂。
殿中,除了他最后的百余名死士,还站着一人,嬴肆。这位曾经的嬴姓宗室,此刻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望着殿外冲天的火光与厮杀声。他苦心孤诣,想借嫪毐这把野火,恢复自己家族的赫赫荣光,却没想到,这火最终只烧向了他们自己。
“还没完!”嫪毐嘶吼着,声音沙哑,“我们还能杀出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嬴肆却缓缓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自嘲。“长信侯,”他轻声说,“结束了。”他转过身,看着癫狂的嫪毐,眼中竟流露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悲悯:“你和我,都不过是旧时代的余孽。我们怀念着分封裂土的荣耀,以为凭着一腔血勇和阴谋算计,就能把这天地掰回到过去。可我们都错了。”
嬴肆的目光仿佛看到了那个坐在章台宫最高处的身影,看到了那个在军正府中运筹帷幄的身影。“新时代……是嬴政的,是李斯的。他们的棋盘是整个天下,他们的规矩叫做法度。我们这些旧贵,连上棋盘的资格都没有,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弃子。”他长叹一声,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重担:“旧时代,彻底结束了。”
话音未落,嬴肆猛地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匕,毫不犹豫地横在了自己颈前。“与其被新时代的走狗凌辱,不如死得像个旧贵!”血光一闪,嬴肆颓然倒地,温热的血浸润了他身下冰冷的砖。
嫪毐怔住了,嬴肆的死,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最后的疯狂,只剩下无尽的寒意与空洞。就在这时,殿门被缓缓推开。赵高一袭整洁的常服,独自缓步踏入。他对周围环伺的凶悍死士视若无睹,目光平静地落在嫪毐身上。
“你来做什么?”嫪毐的声音沙哑。
赵高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所有死士退下。众人看向嫪毐,见他默许,才不甘地退到殿宇两侧,但刀剑依旧紧握。
“兄长,”赵高轻声开口,用的却是邯郸故里的乡音,“你还记得那年冬天吗?大雪封路,你我兄弟二人,还有母亲,缩在城西破庙里,只有一个冻得像石头的炊饼。你把饼在外衣里捂了半个时辰,捂软了,掰开,大半块都塞给了我,自己只啃那点带着冰碴子的碎屑。”赵高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温情,“你说,你是兄长,得让着弟弟。你还说,我们赵氏的男人,就算死,也得站着死,不能像狗一样被人打死。”
嫪毐的身躯微微一震,眼中那疯狂的火焰似乎被这盆回忆的冷水浇熄了些许,露出了深藏的疲惫与脆弱。那段在邯郸街头挣扎求生的岁月,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温情纽带。
“是啊……站着死……”他喃喃自语,随即惨然一笑,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弟弟,你长大了,比我有出息。如今你在大王身边,前途无量。兄长今日是走不出去了,但临死前,想再送你一份大功劳!”
他猛地一指自己:“你来!你亲手拿下我,将我生擒!就说是你孤身入殿,智计百出,劝降了贼首。如此一来,你的功劳簿上,便添了这平叛首功!谁还敢小瞧你!”
赵高却缓缓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冷酷:“不,兄长。你若让我生擒,功劳太大,反而惹人怀疑。大王多疑,李斯更是能从蛛丝马迹中嗅出阴谋。他们会把我们的根底挖个底朝天,届时,你我兄弟的关系,赵氏的香火,都将万劫不复。”
“那你说怎么办!”嫪毐怒吼道。
“只有一个法子,”赵高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能让我立下不世之功,又能全了兄长的体面,更能……让我们赵氏的宏愿,在你我手中延续下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兄长你……自裁。而我,会被你的死士‘挟持’。你死后,我再‘奋力’挣脱,斩杀这些‘胁迫’我的乱党。如此,我便是临危不惧、身陷贼巢却心向大王、最终平定叛逆的忠臣。”
嫪毐怔住了,他死死盯着赵高,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这计策之毒,用心之狠,让他都感到一阵心寒。
赵高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兄长今日之败,非战之罪,乃时未至。你未竟的事业……赵氏代秦的宏愿,就由我来继续。我需要一份无人能质疑的功劳,作为攀上更高处的垫脚石。我来,不是劝降,是来与兄长诀别,是来……送兄长最后一程!”
“哈哈……哈哈哈哈!”嫪毐突然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疯狂与一丝扭曲的欣慰,“好!好一个赵氏代秦!好一个我的好弟弟!就照你说的办!”
他猛地转身,对着那百余名死士厉声喝道:“都听着!拿下他!用刀架在他脖子上!”
死士们面面相觑,但主上之命不敢不从,两人上前,一左一右,将冰冷的刀锋架在了赵高的脖子上。赵高面不改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嫪毐。
嫪毐大步走到殿中,一脚踢翻了巨大的青铜灯架,滚烫的灯油流了一地。他随手扯下华贵的幔帐,浸入油中,然后举起一支火把。
“记住,”他对挟持赵高的死士说道,“我死之后,你们便死在他手上。这是你们最后的忠诚!”
言罢,他将火把猛地按在自己胸前,‘轰’的一声,烈焰瞬间吞噬了他!
整座萯阳宫,连同外面的夜空,都被这骤然而起的大火映得通明。
在烈火中,嫪毐成了一个扭曲的、燃烧的人影。他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反而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发出了一个响彻整个咸阳宫,甚至让宫外围困的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最恶毒的诅咒:
“李斯!”
那声音凄厉如鬼嚎,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仇恨。
“你窃国之志,我已知之!我以我血肉为祭,以我魂魄为咒:愿你他日权倾天下,却不得善终!愿你所爱之人皆为你所累,所建之功皆成你之墓碑!最终……腰斩于市,族灭于野!”
诅咒的尾音在夜空中回荡,久久不散,仿佛有无形的怨气凝结,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宫外的李斯,听到这指名道姓的诅咒,那双一向深邃的眼眸,瞬间缩成了针尖。
而殿内,就在嫪毐化为焦炭倒下的瞬间,赵高眼中闪过一道厉芒,身形猛地一矮一旋,挣脱了控制。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匕首,反手便割断了那两名死士的喉咙。
“国贼已诛!”他尖声厉喝,状若癫狂,“尔等胁迫天使,罪当万死!”
话音未落,他已如鬼魅般冲入残存的死士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