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雪听着他娓娓道来,自己也有些出神。
这样的日子她从没有想过。
从小到大,脑海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要她拯救世人于永夜。
后来芯片中的记忆渐渐恢复,在她看来,这些几百年来的记忆中全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奔波。
而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究竟是什么滋味?她并不是很清楚。
若是真的和晚照退隐山林,在院子里种种花,喂喂鸟,会是怎样?
她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说道:“如果我们找到了永夜的解法,我们去过这样的日子,好不好?”
晚照听苍雪说得天真,不由得笑了笑:“好。”
苍雪心中凄然:若阿照知道自己的本体可能是一具机器人,是否还会想着和她成家?想到那时的梦境,想到梦境中晚照因此和自己决裂,她一时患得患失,靠在晚照的怀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晚照听到苍雪在他怀中叹息,反过来安慰道:“雪儿,以前是我不知道永夜真会来,总是有成家的执念。我曾立誓,此生只守护苍雪一人。你要救天下人,我就替你开道;你要守寒山书院,我就为你镇门。”
“好。”苍雪笑了笑,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可从此她却有了心事,渐渐话也少了。
她和晚照二人收拾了一整天,路上要带的物资终于清点得差不多了。于是二人商议先睡一晚,到第二日再出发。
到了睡觉时,苍雪忽然做了一个梦。
其实自从落入裂谷,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她梦见自己身在一座村落中,这里虽然是村落,看起来竟然几乎是一片废墟。
大片的木质建筑被毁的痕迹,无数的茅草房屋倒在地上,被马蹄践踏得如泥一般。
四处都是泥泞的土路,路边横七竖八躺着的全都是尸体。
那些尸体已经变成了紫色的肉泥,只有衣服勉强包裹着,软烂的皮肉从衣物之外溢出来。
有些尸体也被马蹄一脚踏过,留出一个松软的坑洼,溅出紫色的汁液。
四处都有人低声伏泣,可是活着的人也不大好,无论男女老幼,全都浑身瘦骨嶙峋,仿佛被饿了很长一段时间。
苍雪从那泥泞的土路中走过,立刻有人从地上爬过来,抓着她的脚,嘴里喊道:“苏北大人……苏北大人救救我……寒山的菩萨苏北大人……”
苍雪一惊,连忙将脚拿开。那人却不依不饶,双手牢牢地将她的一双脚箍住不肯撒手,嘴里用尽全力喊着:“苏北……救命……救命啊……”
苍雪急忙俯身说道:“我不是苏北……”话说道一半,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还是进入了苏北的记忆?
可是当她伸出手来的那一霎那,连她自己也怔在了原地。
那一双手并不是人的手。
那一双手苍白细长,虽然已经十分像真人的手,可是却不是。
那一双手没有温度,没有血液,如瓷片一样白,那是一双十分仿真的硅胶制成的机械手。
她身上穿着宽大得不合时宜的衣袍,她掀开自己的衣领,却赫然看到自己的身体竟然裸露着电线。
苏北的身体莫非一直没有修好?
她大惊失色,也不管地上的裂死病人如何哀哀求救,连忙拔足狂奔,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去到哪里。
她一口气跑过那一片几乎已经成为废墟的村落,跑过路边一路散乱的尸体,越过附近的灌木丛,终于找到一片水洼的地方。
她跪下来,仔细地看着那边水洼里的倒影—那水洼中印出一张精致绝伦的脸来,是那日在“天欲雪”飞船的影像中看到的苏北的脸。
小巧、精致、美丽,目若悬珠,齿若编贝,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对称,没有一丝一毫的缺陷。
她一寸一寸地抚摸过自己的脸,又抚摸到自己的脖颈,又到自己的肌肤。她的全身都是冰凉的,仿佛血液凝固了一般—不,没有凝固,是没有血液。
苏北是一具机器人。
苏北治疗裂死病的时候,还是一具机器人。
苏北成立寒山的时候,也是一具机器人。
她的身体没有修复,一直穿着巨大的白袍遮盖自己的身体。
可是之后的苏北变成了人。
为什么会这样?
苍雪心中惊惶,不敢细想。
她痛苦地大喊一声。
梦境中场景忽变。
一瞬间,苍雪仿佛又回到了寒山,她看到自己住的木屋旁边挤满了人,连许久不见的侍女小包也站在了门口,所有人都喜气洋洋,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看到晚照也站在门口的那棵大松树下,穿着红色的喜服,衣服上金丝银线,绣着鸳鸯合欢,好不喜庆。他的胸前挂着一朵用红色丝绸结成的大红花,衬得脸上笑意盈盈。
苍雪仿佛看到了救星,连忙大喊:“阿照!阿照!”
晚照转过头来,却并不认得自己。他对着自己点点头,笑道:“今日我要娶苍雪做我的妻子,这位贵客从何处来?到我这里来吃一杯喜酒。”
苍雪用力攥着他的衣服:“阿照,我就是苍雪!阿照!”
晚照剑眉压低,不可置信地冷笑道:“你瞧瞧你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怎么会是苍雪?”说着,手里的回首剑出,竟猝不及防地一把插入了她的胸口。
四周的众人一阵惊呼,苍雪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一冷,她低下头来,那柄回首剑赫然插在胸间,却没有鲜血渗出,只有一阵电流漏出的声音。
晚照却哈哈笑道:“你瞧!你果然不是人!还想装神弄鬼来骗我?”
她撕开胸口的衣服,那些电线头嘶嘶地冒着火花。
晚照冷哼一声:“苍雪,你骗得我好苦,我念在你曾经救过我一命,从此我们恩怨两清,互不相欠。”说着,将胸口那朵大红色绸缎结成的花扯下来,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接着,又用另一把回首剑往自己左手手腕上一挑,苍雪曾经送他的那串木珠手串应声断掉,那刻着“阿照,打不过就跑”那几个字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散落了一地。
苍雪大惊,从梦中惊坐起来,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
又是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