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凌言语气淡然,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演武场通往天枢殿的小径。
不知为何,方才沈澜那双清透如秋水的眼睛,总在他脑海里晃悠,尤其是那人提到“长安沈家”时,心底那点模糊的记忆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长廊尽头传来。霍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还拎着个水囊:“师父!苏烬!你们果然在这儿……”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那道淡蓝身影,顿时瞪大了眼睛,“哎?你怎么跟来了?!”
沈澜微微颔首,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温雅的姿态。
他没理会霍念的咋呼,目光径直落在凌言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寻。
苏烬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凌言身前,眼神冰冷如霜:“你跟来做什么?师父说了不收徒!”
“我并非为拜师而来。”沈澜的声音比在天枢殿前时更哑了些,带着烈日炙烤后的干涩,却异常清晰,“我是为了告诉你,一些旧事。”
凌言眸光微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沈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上前一步,不顾苏烬警惕的眼神,直视着凌言:“长老或许忘了,但沈某不敢忘。长安沈家和南宫家,曾是三代世交。”
“南宫”二字一出,凌言周身的空气骤然一滞。
他猛地抬眼,撞进沈澜带着恳切与复杂的目光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尘封多年的记忆碎片突然翻涌上来——
雕花的马车、母亲温软的怀抱、还有大火中冲天的火光……
“你……”凌言的声音有些发紧,喉结滚动了一下,“你说什么?”
“长老五岁前,本不姓凌。”
沈澜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您原是长安南宫家的二公子,名讳‘言’。”
“当年南宫家突遭变故,满门……唯有您被凌霄阁掌门公孙流玉带走,从此隐姓埋名,归入凌霄阁内门,以‘凌’为姓。”
“南宫言……”凌言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只觉得舌尖泛起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五岁之前的记忆如同被浓雾笼罩的废墟,他只记得大火和疼痛,以及后来被公孙流玉收养后,在凌霄阁冰冷的石阶上练剑的日子。
他从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公孙流玉只告诉他,从今往后,他叫凌言。
苏烬完全愣住了,看看沈澜,又看看脸色微白的凌言,只觉得信息量太大,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师父……原来不姓凌?还有什么南宫家?
霍念也张大了嘴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你怎么知道这些?”凌言定了定神,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眼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因为我爹。”沈澜苦笑一声,指节因激动而微微发白。
“当年南宫家出事,我爹沈焱是第一个赶到的外人。他想救,却只看到一片火海……从那以后,他就没放弃过寻找南宫家的幸存者,找了整整二十二年,一无所获。直到一个月前……”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凌言:“一个自称是凌霄阁外门弟子的人找到了我爹,带来了一个消息——”
“说当年被公孙流玉带走的南宫家二公子,还活着,就在镇虚门,成了青鸾长老凌言!”
“我爹听到消息时,手里的茶盏都摔碎了。”沈澜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您,确认您的安危。他还说……”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积压了十五年的话语全部吐出:“南宫家和沈家,曾有过生死之交的盟约。”
“当年您父亲对我爹有救命之恩,若南宫家有难,沈家必倾尽全力护佑后人。如今找到您,我爹说,沈家的承诺,永远算数。”
演武场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去,只剩下沈澜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凌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看着眼前这个跪在烈日下、此刻却一脸郑重的青年,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诚恳与……
一丝近乎孺慕的情感,忽然觉得,那方素白的拜师帖,似乎有了不同的重量。
“所以,你拜师……”凌言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也不是。”沈澜挺直脊背,目光坚定,“我的确敬佩长老的修为与风骨,想拜入门下。但更重要的是,我想留在您身边。”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爹说,当年南宫家的变故疑点重重,绝非意外。如今您身份未明,留在镇虚门,若有一日……”
他没说下去,但凌言已经明白了。
长安南宫家……那场莫名的大火……
公孙流玉为何要带他走,又为何让他隐姓埋名?这些被他刻意遗忘的问题,此刻如同破土的春笋,尖锐地刺进他平静的心底。
苏烬站在一旁,虽然没完全听懂,但“南宫家变故”、“疑点重重”这几个字却听得真切。
看着凌言微变的脸色,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忍不住又往前凑了凑,几乎是紧贴着凌言的手臂,像是要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凌言感受到身侧少年传来的温热,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
他抬眸,看向沈澜,目光复杂难辨:“这些事……你父亲确定?”
“千真万确。”沈澜立刻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双手奉上,“这是我爹让我交给您的信,里面写了当年的一些细节,还有他查到的蛛丝马迹。”
凌言没有立刻去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被晒得脱皮的额角,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信,我可以看。但拜师一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旁紧张的苏烬,又落回沈澜身上:“我依旧不会收徒。”
沈澜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却很快又亮了起来,他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反而笑了笑,笑容里多了几分释然:“长老不必为难。沈澜不求名分,只求能留在镇虚门,做个最普通的外门弟子,远远看着长老即可。”
凌言看着他,没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封还带着沈澜体温的信。信封上是陌生的笔迹,苍劲有力,写着“吾侄南宫言亲启”。
阳光穿过演武场的旗幡,在信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凌言捏着那封信,只觉得掌心一片滚烫,仿佛握住的不是信纸,而是一段被烈火焚烧过的、沉甸甸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