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灯火未灭,宋聿德已醉倒在榻。
他拉住宋一梦的袖口,孩子似的嘟囔:“别走……江南湿冷,你自小怕寒。”
宋一梦替他掖好狐裘,声音低得听不见:“我怕的不是冷,是心魔。”
宋聿德抬手,在半空胡乱一抓,终究落下:“那就去。想回了,家门永远给你留灯。”
周雪怡端着热汤回来时,只看见宋一梦独坐在廊下,雪落满肩。
“姐姐,汤……”
宋一梦摇头:“留给爹吧。我去收拾行李。”
她转身,一步一印,像把脚印留在旧日时光里。
耳房门口,映秋抱着小包袱,抽抽噎噎。
“小姐,真不带我?”
“江南路远,你留下替我陪爹。”
映秋把包袱塞给她:“那带上这个。里面有你爱吃的桂花糖,还有……去年上元节没放完的花灯纸。”
宋一梦指尖一颤,终究收下。
子时,月如薄冰。
南珩攀墙而入,落地时扯到背脊杖伤,疼得闷哼。
他倚在石榴树下,月色把他的影子拉得单薄。
“你要走?”
宋一梦抱着包袱,声音比雪更冷:“与你无关。”
南珩上前一步:“阿梦,我欠你一个完整的解释——”
“我不需要。”她抬手推他,指尖却触到背后渗血的绷带,温热黏腻。
南珩脸色瞬间煞白,却强撑着不动,只低声道:“疼也好,让我记得自己错得多离谱。”
宋一梦收回手,掌心一片红。
她咬牙,把颤抖藏进袖中:“南珩,我们到此为止。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话出口,她自己先红了眼眶。
南珩垂眸,一滴泪砸在雪上,砸出小小的坑。
“好。”
他转身,一步一踉跄,血点沿脚印绽成红梅。
到墙根时,他终究回头,声音轻得像雪落——
“若江南太冷,就回来。我把命暖着,等你。”
宋一梦立在原地,雪落满发。
直到那道背影彻底消失,她才放任自己蹲下身,把脸埋进掌心。
指缝间,桂花糖的甜味混着血腥,苦得她弯了脊背。
墙外,南珩扶墙而立,仰头任雪扑面。
他低声笑,笑里全是碎裂的哽咽:
“离十六……终究弄丢了那盏花灯。”
风卷雪尘,掩去一行蜿蜒血迹。
无人看见,他掌心紧攥的,是去年上元节没来得及送出的——
小小一枚玉兔灯签,背面写着:
“愿阿梦,岁岁平安,常展眉。”
宋一梦追到府门外,雪地上只剩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红一白。
指尖的血已凝成冰碴,她却恍若未觉,只攥着那抹暗红发怔。
映秋提着灯笼奔来,见她失魂落魄,轻声唤:“小姐?”
宋一梦喃喃:“他……又骗我一次。”
话音未落,泪已砸在雪里,烫出细小的洞。
长街尽头,南珩扶墙而立,脸色惨白。
富贵掀帘迎上,低声道:“爷,伤口裂了。”
“别声张。”南珩回头望宋府高墙,眸色沉沉,“调三组暗卫,昼夜守着她。她若少一根头发——提头来见。”
玄甲军副将飞身而至,单膝跪雪:“高长容入宫求情,圣上动了杀机。”
南珩阖眼,喉结滚动:“进宫。”
御书房灯火煌煌,香炉青烟缭绕。
高长容卸钗环,素衣伏地,额头磕得青紫:“臣妾愿废封号、守皇陵,只求留兄长一命。”
圣上负手而立,声音冷得像刀:“朕只要他交兵符。”
“兵符一交,他必死。”
“那就让他死。”圣上低笑,“朕夜不能寐的,从来不是高家,而是他。”
高长容抬眼,泪痕纵横:“既如此,臣妾愿代他死。”
她拔下金簪抵住咽喉,血珠滚落。
殿门被风雪撞开,南珩踉跄而入,一把攥住高长容手腕:“母妃!”
圣上回身,案上奏折被震得四散:“逆子!你还有脸来?”
南珩跪得笔直,背脊渗血,染红雪毯:“母妃无罪,儿臣愿领一切责罚。”
“责罚?”圣上冷笑,一字一句,“你母后若不是你执意查赈银,怎会死在平嵘?朕留你至今,不过因你是朕的儿子!”
高长容颤声:“皇兄……”
圣上抬手,止了她的话,目光钉在南珩脸上:“交出玄甲军,朕保她性命,立南瑞为储。否则——”
“否则如何?”南珩抬眸,血丝纵横,“再杖六十?还是一杯鸩酒?”
他俯身叩首,声音沙哑却清晰:“玄甲军只能护我母妃周全。恕臣——不能交。”
“好!好!”圣上连说两个好字,拂袖转身,“传旨——
废庶人南珩,即刻幽禁北苑,无诏不得出!
高长容贬为才人,迁居冷宫!
玄甲军虎符,由御林军统领暂摄!”
御前侍卫涌上,押住南珩。
高长容哭喊被拖向偏殿,指尖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血痕。
南珩回头,望见那道血痕,眼底最后一点光也熄了。
北苑宫墙深深,铁锁落下。
南珩靠在冷榻,窗外雪落无声。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玉兔灯签,指腹摩挲背面的小字。
“阿梦……”
低哑的声音散在空殿,无人应答。
而在宋府,宋一梦于灯下发呆,忽听屋顶瓦响。
一只染血的锦囊滚落案头——
里头是半片玄甲军虎符,和一张字条:
“若有一日我护不住你,你便用它,护住自己。”
北苑铁锁叮当,高公公跪在阶下,急声劝道:“殿下,再拖下去,圣上真要下死手!玄甲军若再握在您手里,就是谋逆的铁证!”
南珩负手立于残灯下,侧脸冷得像冰雕:“公公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摊开掌心——半片虎符安卧其中,寒光刺目,“这一半,我今夜就会送出去。”
长亭外,风卷黄沙。
高长隐身着囚衣,手镣脚镣叮当作响。他吃完狱卒递来的半碗冷粥,抬头望向京城方向,嗤笑:“竟不来送?到底是我养大的白眼狼。”
话音未落,楚归鸿横马拦路:“三年前平嵘之战,你是否伪造求援信,引千羽军孤军深入?”
高长隐舔了舔干裂的唇:“信?见过,早烧了。千羽军战败的消息,总要有人背锅。”
楚归鸿眸色血红,拔剑欲再问,荣华按住他:“先回禀圣上,留他活口!”
囚车方出数百步,“轰”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碎木、铁镣、血雾混作一团。
高长隐尸骨无存。
子时,宋府后门。
宋一梦披着玄青斗篷,提灯登车。车帘放下的一瞬,车夫抬头——斗笠下是一双陌生的眼睛。
车轮碾过积雪,方向却偏离官道。
暗处,玄甲军哨探察觉不对,飞身阻拦,刀光骤起!
血溅车辕,两名暗卫当场殒命,余一人负伤狂奔,一路高呼:
“宋姑娘被劫!方向——北郊荒寺!”
北苑铜锁“咔啦”一声断裂。
南珩手提断锁,玄衣染血,翻身上马。
富贵疾追:“殿下,北苑守卫已惊动,擅离等同越狱!”
南珩扬鞭,声音散在寒风里:“她若有事,我要这江山陪葬!”
马蹄如雷,卷起碎雪,直奔荒寺。
残月如刀,荒寺破门半掩。
宋一梦被缚于佛龛前,口中塞着布条。
蒙面人点燃火折,照出她惊惶却倔强的眼。
“要怪,就怪你挡了别人的路。”
火折抛向干草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破窗而入,长刀横扫!
火星四溅,南珩挡在她身前,后背旧伤崩裂,血染玄衣。
“别怕。”
他低声,像三年前花灯夜,“我来了。”
崖风如刀,雪沫横飞。
蒙面人步步紧逼,刀口滴着血。
南珩把宋一梦推向崖口:“走!”
宋一梦攥着剧本记忆——原剧情里,是南珩亲手推她落崖。
她咬牙掉头狂奔,心里却像擂鼓:
“男主光环……他死不了……可万一呢?”
跑出十步,终究刹车。
她回头,正见南珩肩头再中一刀,血线溅雪。
“去他的剧本!”
宋一梦冲回去,拽住南珩手腕,借惯性纵身——
两人相拥坠崖,黑雾翻涌。
“扑通——”
冰水刺骨。宋一梦呛了一口,仍死死拖住南珩后领,狗刨式往岸边划。
上岸后,南珩面白如纸,脉息微弱。
“喂!别装死!”
她拍他脸颊,没反应;又握拳捶胸,哭腔带着颤,“南珩,我还没原谅你,你敢不醒?”
一锤下去——
“咳……”
南珩猛地侧头,喷出一口水,正溅她一脸。
他睁眼,声音沙哑却带笑:“看来……得先讨你原谅,才能死。”
崖上,火把照残雪。
楚归鸿蹲身验看焦黑车辙与碎骨,指尖捻起一片染血玄甲残片,眸色沉如深渊。
荣华怒骂:“连亲舅都杀,南珩果然狼子野心!”
楚归鸿没接话,只把残片收进袖中,低声吩咐:“封山搜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夜色四合,崖底风透骨。
宋一梦拖着南珩钻进一处猎人弃用的木屋。
火石受潮,她急得直搓手。
南珩靠在墙边,撕下里衣给她当引火绒,声音虚弱却带笑:“冷就靠近点,我不收炭火钱。”
宋一梦瞪他一眼,终究把火堆拢到他脚边。
火光跳跃,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她低声问:“下一步?”
南珩抬眸,眼底映着火,也映着她:
“先活下去,再一起翻案。”
宋一梦“嗯”了一声,把剧本最后一页悄悄丢进火里——
灰烬翻飞,像一场旧命运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