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峋要暂留姜家,原因自然不能是为了槛儿,毕竟这事没有隐秘性可言。
即便有人心知肚明,对外也需一个正经缘由,像是昨日骆峋带槛儿出门。
在河道总督江平铠那儿的理由便是太子要自行微服私访,而不是直截了当地说带身边的小宫女出去玩。
所以这次海顺回去跟江平铠说这事时,用的理由便是姜小郎少年奇才,太子对其青眼有加深为器重。
因悯其际遇察其艰辛,故而有意恤其平生,与其讲经论史、切磋一二。
姜存简此子江平铠有所耳闻,毕竟十一岁的童生在本府也是极为难得。
早先山阳县知县还曾去他家道过贺呢。
加之太子的年纪没比姜小郎大多少,近些日子江平铠对他们的这位太子殿下也算是有了确切的了解。
虚怀若谷,深谙礼贤下士之道,如此这个理由倒显得很是合情合理。
所以江平铠也没多问,只当信了。
为此特意安排了一个面嫩的下属官员充当“同窗”,跟着海顺过来送了几件做旧了的棉袍给太子。
当然槛儿的也有。
就当是“同窗”接济他们的。
姜劭卿原想留对方一同吃晚饭。
毕竟十六岁的骆少爷在他眼里再沉稳也还是个孩子呢,他作为大人,自然要替骆少爷把礼数做周全了。
可惜他想得好,那面嫩的官员当着太子的面却是吓得好一阵呛咳。
姜家人不知晓太子的身份就罢,他知道啊,他就是一个跑腿的小官儿,哪有资格跟太子同桌吃饭啊。
溜了溜了!
姜劭卿说这孩子真实诚。
南巡船队还有十天抵达淮安,骆少爷和他的穷酸管家就这么在姜家住了下来。
当晚。
为庆祝槛儿与他们团聚。
宋芳禾跟深觉自己见到槛儿就痊愈了的沈老太,张罗了一桌对他们两家人来说前所未有的丰盛席面。
刚腌好原要等下个月过年才吃的咸肉香肠、咸鸡咸鸭、咸鱼什么的,煮熟切成块片在盘子摆得整整齐齐。
姜劭卿下午让儿子看着书铺,他现去找人到河里捞了条四斤重的大鲤鱼、三斤鳝鱼、两斤太湖白虾。
又割了两斤五花肉、三斤带骨的蹄膀,回来他还操刀杀了只老母鸡和老鸭,晚上这些便都被端上了桌。
香菇炖的老母鸡、酸萝卜炖的老鸭汤。
红烧大鲤鱼、鳝鱼、东坡肉、咸香捆蹄膀、盐水虾,再添上一道扎实的咸肉拼盘、一道凉拌水芹、咸汤萝卜条。
可比过年隆重多了!
宋芳禾跟沈老太一下午在灶房忙得热火朝天,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
槛儿打着下手,小脸儿也是红扑扑的。
到了吃饭的时候。
骆少爷凭着他少爷的身份和他那一身被姜劭卿惊为天人的学识,硬被宋老头和姜劭卿翁婿俩奉为了上宾。
很有架势地坐到了主位上。
海管家也被拽到了席间坐着。
姜劭卿红光满面地把大伙儿面前的酒杯给满上,槛儿他们这些孩子面前则是甜汤,一桌人不拘小节举杯共饮。
槛儿被大姨和阿奶夹在中间,面前两个碗里都被堆成了一座小山。
像是要让她把这几年没在家吃的份都给补上似的,槛儿便一面吃着,一面听她们讲家里家外的趣事。
骆峋被宋老头和姜劭卿围着。
面前碗里也堆满了菜。
宋老头夹了块儿鳝鱼吃,却是顺势说起了医书中有关鳝鱼药性的论述。
姜劭卿把话题过渡到了鲤鱼,吟着诗经里的“岂其食鱼,必河之鲤”。
吟完让姜存简以鲤鱼为题作首诗,姜存简作了,他便请骆峋点评。
宋文宋武为争一块鸭肉打起了筷子架,宋樱端着碗大口呼噜着鸡汤。
海顺额角冒汗地被沈老太劝着连吃了两块东坡肉,嘴上油光锃亮的。
于骆峋而言,这顿饭委实用得吵闹。
不雅。
可他看着桌上未经精雕细琢的菜色,听着宋家翁婿抑扬顿挫的吟诵、沈老太母女的谈笑,却是不觉讨厌。
他品了一口烫热的黄酒,状似不经意朝槛儿看去,恰逢槛儿看向他。
她冲他做了个无奈,让他担待的表情,眼中的笑几乎化为实质溢出来。
于是骆峋也笑了。
吃过饭,又是一家人呼呼啦啦收拾桌上的狼藉,槛儿去灶房帮着洗碗。
沈老太硬把她推了出来,让她去玩。
槛儿拗不过,干脆去给太子他们泡茶。
然而这活儿也被人抢了先。
抢活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那个把她舅舅舅母的懒馋继承了十成十的表姐。
说来奇怪。
槛儿被卖时表姐也六岁了。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表姐已经懒到了笤帚倒了也不会扶一把的程度。
进灶房是为了偷嘴,吃完饭经常嘴巴都懒得擦一下就下桌跑回屋躺了。
更别说指着她做别的。
今儿倒稀奇,下午不仅主动到灶房帮她们打下手,吃完饭也帮着洗碗。
这会儿连茶也要抢着泡。
槛儿想,她不在的这几年表姐变勤快了?
“宋樱你行了啊,别装了。”
趴在堂屋门框子上的宋武看着端着茶具从屋里出来的宋樱,笑着说。
“你会泡个屁的茶,那可是钱老爷送给阿爷的龙井,没得被你糟蹋了,赶紧给槛儿,让槛儿泡去吧。”
宋樱跨出门槛,满脸写着不高兴。
“谁说我不会泡茶了?泡茶还不简单,不就是拿开水冲吗?长了手的人不是都会,做什么非得她去?”
“再说了……”
她扭头朝屋里看了一眼,脸没红,但表情像是一副小女儿家的娇羞之态。
“噗!”
宋武没忍住喷笑了出来,对面的槛儿都看到他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了。
“你还是正常点儿吧,你不适合做这种表情,跟章婶子家的大黑一个样。
泡茶也不是拿开水冲就完事了,不信你试试,糟蹋了好东西看大姨不打你。”
宋樱骂他滚,气冲冲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她又折回来把托盘往槛儿怀里一塞。
阴阳怪气道:“凭啥好东西在我手里就是糟蹋了,到她手里就不是?
因为她是给人做奴婢丫鬟的,我不是!这种端茶倒水的事当然得要丫鬟做!去吧小丫鬟,给本主子泡茶去。”
他们站在堂屋门口,屋里宋老头和姜劭卿父子正在跟太子主仆二人聊天。
宋樱是赌着气说的那些话。
声音显得很大,于是她一说完,屋里屋外忽地陷入了一阵莫名的安静。
骆峋眸光沉了沉。
海顺的脸色很不好看。
槛儿再是丫鬟,那也是太子跟前侍候的,与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比的。
姜劭卿“腾”地站起来三两步走过来,厉声斥道:“向槛儿道歉!”
平时儒雅温和的人突然发起了脾气,宋樱到底年纪小,有些被吓到了。
但她不甘心,觉得自己没说错。
槛儿就是丫鬟嘛。
可转头见屋里阿爷的脸也拉着,姜存简没掩饰对她的不耐跟厌烦。
她哥也不帮着她说话。
尤其那位被她看中的骆少爷也冷冷地看着她,宋樱顿时又委屈又羞恼。
当即“哇”一声哭着跑回了屋。
姜劭卿没心软,冲她的背影说她若是再敢欺负槛儿就滚出去找她爹娘去。
末了安抚槛儿,让她别放在心上。
槛儿没放在心上。
丫鬟是她的差事,不是身份,她靠双手挣银子养活自己没什么丢人的。
只有心术不正,没修养的人才会嘲笑别人,再说茶也不是泡给宋樱喝的。
这茬揭过。
槛儿泡了茶回来,从堂屋出来时宋武把她叫到一旁代宋樱向她道了歉。
槛儿表示没事。
说完要走,宋武又叫住了她。
“槛儿,我……”
“二表哥有话但说无妨。”
十二岁的宋武真觉得槛儿变了,以前在他们家不咋爱说话,像只胆小的兔子。
现在不仅性子变大方了,说话做事比县里秀才老爷家的闺女派头还足。
让他都有点不敢和她说话了。
宋武不自在地咳了咳。
支吾道:“对、对不住,当初我爹娘卖你,我、我没劝他们,没护着你……”
槛儿微愕,旋即莞尔一笑。
“都过去的事了,表哥不必介怀。”
宋武:“那你……”
槛儿:“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不想跟你走太近,因为我不会原谅舅舅舅母。”
说罢,转身要走。
“等等。”
宋武拉了她一下,很快又缩回手。
“我、我没别的意思,也没想代他们向你道歉,求得你原谅他们,嗐!总之是我想向你道歉,你能接受就行。
另外宋樱那丫头,你放心,我不是要偏帮她,就是想提醒你一声,那丫头可能看上你们家的那位少爷了。”
“哈?”
宋武:“你别不信,那丫头就喜欢俊的,你家少爷生得那么俊她肯定看上了。
要不然她才不会那么勤快抢着干活儿呢,而且你家少爷不是很会读书吗?
没准儿回头就高中成了官老爷,宋樱今年可是一直念叨着要嫁官老爷呢。”
“不是,表哥你等等。”
槛儿有点转不过弯了。
“表姐她不是只比我大一个月吗?翻了年也才十一,这么早就想着嫁人了?”
“那有啥?”
宋武不以为然道。
“你忘了咱以前在乡下有的丫头十三四岁就成亲了?娃娃亲就不说了。
咱这县城也有不少姑娘十一二岁跟人定亲的啊,宋樱只差俩月就十一了,大姑娘了,考虑嫁人不是很正常?”
“是正常,可、可你说她看上我们家少爷,看上?怎么个看上法……”
宋武被槛儿娇憨的表情逗笑了,“还能咋看上,就是喜欢,想做少奶奶呗。”
槛儿能理解宋樱想做少奶奶这层意思。
可她没开窍,不懂具体看上一个人,想跟对方成亲这种想法是个啥感觉。
觉得这样太草率了。
所以才有此一问。
听完宋武的解释她的眉头几乎快打结了,“喜欢?表姐喜欢我们家少爷?”
宋武也才十二岁呢。
哪懂时下多数人成亲看的不单单是喜不喜欢,更有其他多方的利益考量。
他就按照他的理解对槛儿说。
“成亲肯定要喜欢那个人才跟对方成啊,不然你会跟不喜欢的人成亲吗?”
槛儿摇头。
“那不就对了?”
宋武道。
“你家少爷那么俊宋樱不喜欢才怪,她今天可没少往少爷跟前凑,你没发现?”
槛儿发现了,但她今天的心思都在阿爷阿奶身上,根本顾不上想别的。
这会儿经宋武一说,她顿时有种如噎在喉之感
“话说……”
宋武看着槛儿漂亮得几乎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眉眼,犹豫了一下小声问。
“你要给少爷做多久的丫鬟啊?”
槛儿:“一辈子。”
“一辈子?!”
“嗯,我去他们家签的是死契,当时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见到阿爷阿奶。”
宋武:“那现在见到了你也要在他们家做一辈子丫鬟?你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