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发改委主任办公室,陈志邦正低头批阅着文件。宋黎民坐在对面的客椅上,平静地汇报着关于一批新增中央预算内投资项目的初审意见。
他的语调平稳,逻辑清晰,但在几个关键项目的安排和资金流向上,提出了一些与陈志邦惯常做法略有出入的、更强调程序和透明度的建议。这些建议精准地刺在一些模糊地带的外围,既不越界,又隐约地表明了某种存在。
陈志邦没有立刻回应,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脸上挂着惯有的、温和而模糊的笑容。
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来固定资产投资处半年,低调、勤勉,能力出众,挑不出一点毛病。但越是完美,就越说明问题。他背后的那尊“大佛”,以及把他安插到这“经济第一处”的深意,让他越发确信,宋黎民不仅仅是来镀金的,他带着某种特殊的使命。是胡长生的意思吗?他还在猜测和揣摩。
“黎民处长的工作很细致,考虑得很周全。”陈志邦开口了,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厚重的压力,“不过啊,发展改革工作,有时候不能只算经济账、程序账,还要算政治账、大局账。有些项目,早一天落地,早一天见效,就是对全省大局早一天的贡献。中间的些微环节,要学会灵活处理。”
他说话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宋黎民的眼睛,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瓷器,试图找出上面最细微的裂纹。
宋黎民微微颔首,并没有被对方的职位和气势压垮,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对抗情绪,只是谨慎地回应道:“主任说得对,大局观确实至关重要。我的想法是,正是在确保程序绝对严谨、经得起任何检验的基础上,项目才能真正行稳致远,避免日后可能出现的风险,这本身也是对大局负责。”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认可了领导的指示,又坚守了自己的底线,把“风险”二字轻轻点出,犹如绵里藏针。
办公室里出现了一瞬间的沉默,只有窗外的城市噪音隐隐传来。
陈志邦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他端起瓷杯,吹开表面的茶叶沫,呷了一口,没有回应宋黎民刚提的意见,而是话锋一转起了别的话头:
“对了,黎民,最近批文积压不多吧?前两天碰到昌建集团的邝总,他还跟我问起,他们那个生物科技公司的新建项目,报告递上来有些日子了,不知道进行到哪一步了,有没有遇到什么卡壳的地方?”
他语气轻松,像是老朋友之间帮问一句。昌建生物科技项目,投资不算顶级,但关乎邝建华产业升级的战略,陈志邦点名此事,既是通气,也是试探宋黎民处理具体事务的态度和分寸。
宋黎民心中了然。这份报告他仔细看过,项目本身符合方向,但细节粗糙。他身体微微前倾,回答得清晰而专业:
“主任,昌建生物科技的项目报告正在处里审核。目前看,主要是一些技术性材料需要补充。特别是项目能耗测算和他们的远期产能规划之间的匹配度论证还不够充分。”他顿了顿,语气平和但指出了关键,“这方面的数据如果不够扎实,未来项目建成后,要么产能受限造成投资浪费,要么就可能面临能源指标超标的问题,无论是哪种情况,后续处理起来都会比较被动。”
陈志邦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是这个问题。能耗指标确实是个大前提,马虎不得。邝总他们搞企业,有时候步子迈得大,前瞻性是有了,具体论证上确实容易粗线条。你让他们把材料补扎实了再报,是对的。”
他轻描淡写地就把“卡壳”定义为了“需要补充材料”,并顺势认可了宋黎民的处理方式。这件事不大,他犯不着为这个和宋黎民较劲,反而显得自己不支持规范管理。
他的笑容重新变得热络:
“好了,工作上的事按程序办就行。黎民啊,你来了半年多,忙得脚不沾地,一直抽不出时间好好给你接个风。正好,晚上昌建集团的邝总做东,喊几个朋友聚聚,你也一起来,放松放松。多认识认识这些本土企业家,对以后的工作开展有好处,他们可是我们省经济的毛细血管呐!”
昌建集团,邝建华。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宋黎民心中瞬间激起了一丝波澜。他的记忆飞速闪回到几年前墨尔本的家庭聚会,自己当时刻意隐瞒的身份现在要揭开面纱,多少有些尴尬,但这份尴尬并不是他此时考虑的问题,他需要面对的是陈志邦第一次把自己拉入他个人的圈子,一旦在昌建集团老总邝建华这样的本地实力派商人面前亮相,他宋黎民是“谁的人”、来“干什么的”,在这张关系网里就将不再是秘密。
胡省长的最初意图,是想让他先在暗处观察积累,但陈志邦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而是要把他拉到台前,放到聚光灯下。
心中瞬息万变,但宋黎民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甚至略带谦和的表情,几乎没有丝毫停顿。他迎着陈志邦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语气自然得体,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感谢:
“谢谢主任安排,一直听说昌建集团是我们省的标杆企业,邝总也是大名鼎鼎的企业家,能有机会当面请教学习,是我的荣幸。我一定准时参加。”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和推诿,完全是一副下属欣然接受领导好意、积极要求进步的姿态。这份老练和镇定,让陈志邦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下班坐我车一起过去。”陈志邦点点头,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的,主任。”宋黎民起身,礼貌地告辞。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半年前胡长生在他赴任前,那次简短却无比郑重的谈话,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他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
“黎民啊,调你去发改委,担子不轻。固定资产投资,是经济的引擎,也是风向标。我们省的经济,盘根错节,沉疴已久,需要动一动手术刀了。”
“你去了之后,不要急着烧火,先多看,多听,多学。陈志邦同志是老发改,经验丰富,你要尊重他,跟他学好业务。”
但紧接着,省长的声音压低了些,目光看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说出了一句他这半年来反复咀嚼的话:
“但是,你要记住,你的笔尖,最终要对准的,是全省发展的长远利益,是国家资金的安全和效率。有些时候,‘合规’是最好用的盾牌,但也可能是最危险的迷雾。你的任务,就是在这迷雾里,找到真正该投资的方向。”
回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一份被修改过的方案,他拿起笔,在方案的空白处,开始逐条记录陈志邦的修改意见,并在每一条后面,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标注出可能的受益方、潜在的风险、以及与省长宏观战略的背离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