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确没猜到会是这个回答。
但这个答案不也说明,小姜末与师兄之间,并不如她所认为的一般只是寻常主仆关系。
她知道自己不该继续问下去。
师兄对她的情谊不曾改变。
师兄是大衍的帝王,将来必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人,师兄最难熬的三年她也没有陪在身边,她不该如此计较,应当糊涂些。
可……
她控制不住的欲望。
她也是女人。
一个不愿与旁人分享自己夫君的女人啊!
卫确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陛下碰过你了么?”
喝醉的小徒弟点头。
卫确脸上的神情凝滞,无数思绪翻涌,最后被她强行压下去,“司刹他…知道么?”
酒后吐真言。
姜末依旧直白地点头。
卫确已不知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这三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既然你已经是陛下的人,为何还要继续做书房女官?陛下没有提过要收你入后宫么?”
姜末喝醉了,反应比清醒时更迟钝。
她睁着迷离的眼睛,一脸认真地回道:“奴婢留在陛下身边不是为了成为陛下的女人,而是为了报。”
卫确:“报恩?什么恩?”
“陛下救过我好多次啊,”她说着说着,开始掰手指算,“花房老太监要欺负我时,是陛下救了奴婢;献王故意为难时,是陛下救了奴婢;刺杀时,也是陛下救了奴婢……”她低着头,絮絮叨叨地数着,最后将手指团起,语气缓缓低了下去,“他们都说陛下是暴君、残忍暴虐,可他们通通都不知道!陛下是一个多温柔的人,他一人坐在帝王之位上,那么孤独,那些人却还要不断给他泼脏水污蔑他……即便如此,陛下仍在为了大衍的百姓努力,还是会给予无辜之人以温柔……”
她昂起头,望着眼前之人。
眼中积蓄着雾气,化为眼泪,似珍珠一般滑落,“奴婢自不量力,想让更多的人知道陛下是明君,不是暴君……奴婢还想要守护这样的陛下……可是……奴婢太弱了……”
眼泪一颗颗滚落。
滑过她的腮边。
从下颚低落。
她醉得厉害,说话已经开始颠三倒四,但句句说的都是她眼中的陛下。
“奴婢还想要报恩,但陛下不肯要奴婢的身子……我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强大起来,不再是陛下的累赘,像卫妃娘娘一样英勇果敢,像祁公公一样睿智,可现在的我还是一个累赘啊……”
卫确看着眼前的小徒弟哭得止不住。
却不发出一丝哭声,只是眼泪不断地从眼眶渗出。
连哭都不敢声张。
甚至连‘喜欢’这二字都不敢宣之于口。
自己的面颊逐渐滚烫。
卫确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要如此拼命的习武,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萧琚,为了‘报恩’,为了‘守护’陛下。
而自己呢?
四年前因误会选择离开萧琚,甚至在那三年中,都没有怀疑过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在她得知师兄要选秀,要拥有其他女人时,她才下定决心上京,嫁给萧琚。
嫁给她从年轻时就爱慕的少年。
她自认为付出了深情,抛下自己的战功、荣誉,进入后宫后,萧琚就应当完全接受自己,两人能重回当初甜蜜。
她甚至不敢去问,那三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一味地向萧琚‘索取’。
教授姜末剑术,是她想要有更多充分的理由,能够理所当然地进入观云阁。
而这几日借口让姜末来关雎宫闭门习武,放低姜末的戒备,在最后一日将她灌醉,则是为了套话,证实她的怀疑。
她不敢向萧琚求证、不敢在师兄面前暴露自己嫉妒的一面,所以向小姜末下手了。
甚至在听到小姜末哭着说陛下不肯要她的身子时,内心是窃喜。
姜末与她是一样的。
师兄真的不能拥抱女人了。
这一瞬卑劣的心态,令她通体遍生寒意。
她何时…成了这幅模样?
殿中安静下来。
卫确敏锐地听见外面响起一个颇重的落地声,随后殿中的后窗被推开,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师兄轻功了得,来去无声。
刚才那一声落地声更像是故意弄出来教她发觉的。
是师兄……在外已经有一会儿了吧。
她喉咙口涌上来苦涩,藏在舌下。
听着脚步声靠近,她不曾回头去看,亦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眼前哭累的小姜末已经趴在桌上。
卫确背对着萧琚,故作轻松地问道:“师兄何时还学起人听墙角了?”
萧琚语气仍旧温和,“来时听见你们在说话,便没有靠近,等安静了才进来。”
卫确面颊发烫。
她如何听不出来萧琚的这句话是为了成全她的自尊。
趴在桌上的姜末倏然直起身子,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萧琚,杏眸弯弯,笑意纯粹而满足:“是陛下啊……”说完后,又趴回去。
卫确凑近看了眼,故意岔开话题,僵硬地笑着感慨:“这次是真睡着了啊。”
“卫确。”
不要叫她。
快离开。
但身后的脚步声依旧在靠近,绕过她,走到面前,声音从头顶落下:“孤先带她去庆元殿,时辰不早,你也早些休息。”
卫确松了口气,退开半步,可又看着师兄弯腰、伸手,动作温柔却又熟练地抱起姜末,甚至还用斗篷把她遮住。
嫉妒、揣测、怀疑、不甘接踵而来。
终于在萧琚离开前,她忽然开口叫住:“陛下——将来,你会给小姜末一个名分么?”
离开的背影顿了下。
“不会。”
“孤这一生,只会有一位卫妃。”
萧琚抱着人离开许久后,卫确都不曾挪动半步。
她想起曾经二人的亲密无间,想起她刚入主关雎宫时的满心欢喜……一切都成了过去。
小姜末口中的陛下,对她而言那么陌生。
是这三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并不是因为姜末的出现,才让她失去了陛下。
即便没有姜末,她与陛下终究回不到过去,而在将来,他们也会越走越远,而她也会变成一个深宫怨妇,变得扭曲、狰狞。
‘只有一个卫妃’
“哈哈哈……”卫确掩面笑出声来,眼泪簌簌,猝然甩手,端起酒壶昂头喝着,溢出的酒打湿了衣襟。
今夜的酒,真的好苦。
*
次日,姜末醒来时头疼欲裂,胸口憋闷恶心,扶着额头起身,发现自己居然在自己屋中。
她昨晚不是在和卫妃娘娘把酒言欢么?
怎么、怎么会回来的?
难道她昨晚喝醉后闹着要自己回来?
记忆短片,每一个揣测都让她的脸一阵阵发白,起床洗漱后,用了粉才遮住自己宿醉的模样。到了书房外,祁公公已经在外头站着。
书房门紧逼。
姜末的心立刻悬起:“师傅,是哪儿又出事了?”
雪灾?瘟疫?蝗虫?造反?
祁均脸色绷紧,眼神阴冷,扫了她一眼,“问这么多做什么?闭上嘴巴安静站着,陛下的事情岂是你能打探的?”
姜末闭嘴,不敢多问。
心却越悬越高。
能让祁公公这么严肃的事情,定是大事!
陛下之后一段时间肯定又要恨不得睡在书房里忙了!
姜末蹙着眉,忧心忡忡地守着。
书房里。
萧琚的对面站着卫妃卫确。
卫确一夜无眠,眼眶下的倦态分外刺目。
萧琚听完她说的话,表情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你已经决定了?”
卫确行了个后妃的蹲福礼。
“是我当初任性,强迫陛下同意,如今亦是我任性妄为,恳求陛下成全。”
“你我之间,用不上‘恳求’二字。”萧琚缓缓开口,“你说的事情,孤答应。”
“多谢陛下。”
她再度行礼。
在垂首时,一滴眼泪恰好落下。
当她再度抬起头时,又是英武不输男儿的卫家女,“臣妾告退。”
萧琚颔首。
卫确不再留恋,转身离开。
用力拉开书房的门,看见门外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祁均脸色晦涩地望着她,似有无数欲说之言。
而小徒弟则是一脸担忧,全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她出来后,就问道:“师傅,朝廷里没发生什么蝗灾、水灾、火灾、动乱是吧?”
卫确因内疚,待小徒弟愈发温柔。
“没有,只是师傅找陛下说几句话,没什么大事。”
小徒弟长松一口气,肩膀都跟着松了。
卫确笑着问她:“小姜末在书房侍候,也跟着陛下学会了忧天下之忧了?”
小徒弟摇头。
坦然答道:“不是的,天下无事,陛下才无忧,不用在书房废寝忘食地批折子。”说完后,她愣了下,连忙悄悄补了句:“这样奴婢也就不用跟着熬夜了呀。”
谎话如此拙劣。
卫确眼底生出涩然。
有这般一心只有‘陛下’的小徒弟在,她也能安心了,而将这个小徒弟训练出师,就是她给师兄最后的一个礼物了。
卫确眯起眼,勾着姜末的肩膀就往外带:“小姜末走,从今往后,你半日都跟着师傅混!”
“啊?奴婢还要当差——”
“师傅替你说过了,怎么,跟着师傅习武不开心啊?”
“开心!开心不得了!”
“小姜末可比微光微阳上进多了!师心甚慰啊!”
“多谢师傅夸奖~师傅,昨晚是师傅送奴婢回来的么?”
“是……铁甲卫送你回去的。你喝醉了就哭着说要回家,我被你哭得头疼,实在没办法。下回记住别再喝多了!”
“给师傅添麻烦了…………”
一问一答的声音逐渐远去。
在书房门拉开的瞬间,祁均立刻转头,压低声追问:“她在里面和你说了什么?!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今日为何会是这样的脸色?!是她发现了么?!还是你对她做了什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