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块青灰色的窑砖被嵌入豁口内侧的墙基,与周围粗糙的土石形成刺眼的割裂。监工战士粗粝的手掌抚过砖块冰冷的棱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虔诚。然而,这“神圣”的奠基尚未完成,一阵混乱的喧嚷便从沟壑深处爆发,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击碎了这短暂的、冰冷的秩序幻象。
“盐!我的盐!”
“腌食!那是我的!还来!”
“杀了他!偷柴的贼!”
声音嘶哑、狂暴、充满绝望的兽性。是负责燃料搬运的两队奴隶,因争夺几根相对干燥的柴薪爆发了血腥的殴斗!木棍、石块、甚至牙齿都成了武器。一个奴隶被砸中太阳穴,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泥泞里。另一个被扑倒,喉咙被狠狠咬住,发出嗬嗬的窒息声。混乱迅速蔓延,蒸坊的蒸汽被搅乱,腌铺瓮台被撞得摇晃,连砖窑那边刚码放好的新泥坯都被惊慌的奴隶踩踏变形!
混乱的核心,是更深层的绝望——当窑砖开始消耗巨量的燃料和劳力,蒸坊的粟米存量肉眼可见地减少,而穴熊部落的封锁如同铁桶,腌铺里那点用命换来的“硬通货”成了所有饥饿目光的焦点。信任早已被生存的刀刃切得粉碎,原始的争夺如同瘟疫爆发。
“乱!当诛!”硬骨带着几个战士冲入混乱中心,石斧带着血腥的风声劈下,瞬间砍倒两个斗得最凶的奴隶。鲜血喷溅,短暂的震慑让混乱为之一滞,但无数双通红的眼睛里,狂暴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在死亡的威胁下暂时压抑,如同熔岩在地底奔涌。
祭坛旁,草叶的目光扫过这片被血腥和混乱玷污的“新秩序”基石。秦霄意识碎片中关于“意识形态”、“集体认同”、“行为规范”、“仪式感”、“精神控制”、“权力合法性”的冰冷图谱骤然亮起,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眼前的病灶。砖墙能挡住外敌的斧钺,却挡不住内部沸腾的绝望和兽性!力量被无序的争斗内耗!效率被混乱吞噬!必须有一种比藤条和饥饿更深入骨髓的力量,一种能扭曲意志、重塑灵魂的枷锁,将这盘散沙强行熔铸成一块冰冷的、听命行事的铁锭!而声音……那曾用于战场扭曲敌人意志的噪音……现在需要一种新的形态,一种披着“神圣”外衣的、更精密的工具!
她的视线,最终钉在石根腰间那个始终沉默的、带着神秘纹路的陶埙“法器”上。埙……可独奏,亦可合鸣……音色低沉呜咽,天然带有一种原始的悲怆与神秘……可塑性……仪式感……完美的载体!
“礼乐司。”草叶的声音不高,却像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沟壑内压抑的喘息和血腥味。她指向祭坛后方一片相对高燥、可俯瞰沟壑大部分区域的岩台。“此地!清!立司!集埙!训乐!即刻!”
命令下达,沟壑内死寂一片。砖窑的灰烬尚未冷却,新墙的阴影刚刚投下,又要弄什么“礼乐司”?疲惫和麻木已经深入骨髓,连监工战士挥舞藤条的动作都透着一股机械的倦怠。
“不动者,”草叶的声音毫无波澜,“祭新砖。”
“祭新砖”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心上!窑砖的诞生浸透了血肉和绝望,它本身已成为一种恐怖的象征!被“祭新砖”意味着什么?被活砌入墙?被投入窑火?无人敢想象!
藤条再次呼啸起来,带着一种新的、更深的恐惧。奴隶们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再次开始了缓慢而痛苦的挪动。
**司址的奠基:白骨与禁声**
* **清台的代价(沉默的坟场):** 选定的岩台并非净土,而是部落早期一处废弃的祭祀坑,散落着风化发白的兽骨和……几具因“渎神”而被处决、草草丢弃的族人骸骨!草叶的命令冰冷无情:“清!深埋!司台,需净!”
负责清理的奴隶在监工战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下,用最轻的动作捡拾白骨,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一个奴隶不小心踩断一根腐朽的腿骨,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聒噪!”监工战士的藤条如同毒蛇,瞬间抽在他背上,留下一道血痕。“司台圣地!禁声!再犯,拔舌!”
奴隶们噤若寒蝉,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如同在坟场中穿行的幽灵。清理过程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只有骨头摩擦泥土的细微窸窣和奴隶们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 **“法器”的垄断(唯一的圣音):** 草叶下令收缴沟壑内所有陶埙,无论好坏。包括石笛那个几乎吹破、沾满他耳血的埙,以及“军乐队”幸存者们那些粗糙修补过的埙。所有埙被堆放在新清理的岩台中央,如同一座小小的、沉默的坟冢。
草叶走上前,目光扫过这堆代表着过去噪音武器的泥疙瘩。她弯腰,只从中拾起了石根腰间那个带有特殊纹路的陶埙“法器”,高高举起。
“此,”她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清晰而冰冷,“乃‘圣埙’。唯一!司音之器!余者…凡音…皆污!”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手中那堆收缴来的陶埙狠狠摔向岩台边缘坚硬的岩石!
“噼啪!咔嚓!” 一连串刺耳的碎裂声响起!几十个陶埙瞬间化作一地碎片和齑粉!
石笛浑身一颤,看着自己那个几乎成为身体一部分的破埙也化为乌有,耳中残留的蜂鸣似乎更响了,一股冰冷的绝望攥紧了他的心脏。其他曾被迫成为“乐手”的人,眼神更加麻木。
“凡私藏、私制、私吹陶埙者…”草叶的目光如同冰刀刮过每个人的脸,“…视同渎神!焚!”
绝对的音源垄断!唯一的“圣音”只掌握在石根(以及他允许的人)手中!沟壑内残存的最后一丝个人声音的表达,被彻底剥夺、碾碎!
* **“乐工”的遴选(驯服的羔羊):** 新的“礼乐司”需要吹奏者。草叶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带着挑剔和冷酷。
* **石笛(残破的乐器):** 他耳膜受损,听力严重下降,对噪音的耐受力却异乎寻常。更重要的是,他经历过战场噪音的淬炼,对“节奏”和“服从”有着刻骨的理解。他是第一个被指定的“司乐长”,负责吹奏“圣埙”的“主旋律”。草叶将石根的“圣埙”递给他时,石笛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接过那冰冷的、带着神秘纹路的陶埙,他感到的不是荣耀,而是沉甸甸的、足以压垮灵魂的枷锁。
* **少年石盆(纯净的容器):** 曾负责收集陶泥和取水,双手相对“干净”,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未被完全磨灭的清澈(在草叶看来是易于灌输的空白)。他被选为“司乐童”,负责学习最基础的音阶和节奏,作为后备。
* **几个眼神最麻木、动作最机械的妇人(无声的和弦):** 她们被剥夺了名字,只按编号称呼(乐一、乐二…)。她们的任务是沉默地聆听、模仿石笛吹出的每一个音,并在需要时,作为“人肉扩音器”或“节奏器”——当需要增强音量或制造特定节奏背景时,她们会被要求跟随石笛的曲调,发出无意义的、统一的哼鸣或拍打身体的简单节奏(如拍腿、跺脚)。她们是填充“圣乐”背景的、没有灵魂的和声工具。
* **“神谱”的诞生(冰冷的指令):** 草叶没有乐理知识,她需要的不是艺术,是精确的行为指令编码!她将石笛唤至身边,指着沟壑内不同的区域和场景,下达最直接的命令:
* 指向蒸坊:“晨起!曲一!缓!长!音平!”(唤醒劳作,节奏平稳)
* 指向砖窑劳作区:“作时!曲二!急!促!音重!”(加快劳动节奏,音调沉重压迫)
* 指向豁口防线:“御敌!曲三!短!锐!连击!”(激发战斗\/防御状态,模仿战场砺锋调变种,但更尖锐)
* 指向祭坛:“祭祀!曲四!沉!郁!拖长!”(营造肃穆\/恐惧氛围)
* 指向人群聚集处(如分食):“肃静!单音!长!平!持续!”(强制安静,单一长音压迫)
* 指向犯错的奴隶:“惩处!乱音!刺耳!无序!”(制造精神折磨)
每一个“曲”,其实只是几个简单音阶(利用圣埙有限的音域)和节奏型的粗暴组合。草叶要求石笛反复吹奏、强化,直到这些声音如同本能般烙印进每个“乐工”和沟壑内所有人的骨髓里!
**“圣乐”的试炼:灵魂的烙印**
当岩台上的“陶埙礼乐司”草草搭建起一个遮雨的草棚,石笛握着那冰冷沉重的“圣埙”,在草叶和石根(石根第一次正式登上岩台,站在草叶稍后的位置,腰间的“法轮”在岩台的高处显得更加醒目)的注视下,吹响了第一声“晨起曲一”。
“呜——————”
圣埙的声音果然不同!低沉、浑厚、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原始的悲怆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沟壑内所有的杂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沟壑内所有劳作的人动作猛地一僵!蒸坊添柴的手停在半空,砖窑摔打泥坯的锤子顿住,连豁口处放哨的战士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这声音……不再是战场上的噪音武器,却比噪音更令人心悸!它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唤起一种本能的、对未知和权威的恐惧与服从!
石笛吹奏着草叶规定的“缓!长!音平!”。他耳中的蜂鸣与埙声混合,世界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他只能依靠残存的听力和对节奏的肌肉记忆,拼命维持着音调的平稳和气息的悠长。汗水从他额头渗出,流过耳廓上早已干涸的血痂。
“随!哼!平!稳!”草叶冰冷的目光扫向那几个编号妇人。
妇人“乐一”浑身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走调的哼鸣。“乐二”紧随其后,声音颤抖。哼鸣声参差不齐,如同垂死的呻吟。
“不准抖!不准变!同调!”监工战士的藤条毫不留情地抽在“乐一”的背上!“乐一”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随即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发出一个单调、平稳、毫无起伏的“嗯——”声。其他妇人在藤条的威慑下,也竭力模仿着,形成一片低沉、麻木、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和声。这和声非但没有美化“圣乐”,反而增添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压抑感。
“司乐童!石盆!看!听!学!”草叶命令道。
少年石盆跪在岩台边缘,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睛死死盯着石笛吹奏的每一个口型和手指按孔的动作,耳朵努力捕捉着那浑厚低沉的音调。他清澈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强行灌输的、茫然的“神圣感”。
“晨起曲一”持续吹奏了整整一漏(铜壶滴漏计时)。在这漫长而压抑的“圣音”笼罩下:
* 蒸坊的奴隶们开始动作,添柴、看火、搅拌粟米,但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眼神空洞,不敢交谈。
* 砖窑的劳力们举起石锤摔打泥坯,每一次落下都似乎带着一丝额外的狠厉,仿佛在发泄被声音压抑的恐惧。
* 豁口的战士紧握武器,警惕地望着墙外,但身体姿态却在不自觉地调整,试图符合那“圣音”中隐含的某种“规范”。
一曲终了,死寂重新降临。但这死寂与之前的混乱截然不同,它沉重、压抑,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每个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枷锁,随着那埙声,套在了自己的脖颈和灵魂上。
**仪式的屠宰场:**
傍晚,分食时刻。人群再次聚集在蒸坊和腌铺前,饥饿的目光在蒸汽和陶瓮间逡巡,原始的躁动在沉默中酝酿。
“肃静!曲!”草叶冰冷的声音响起。
石笛立刻将圣埙凑到嘴边,吹响了那个强制性的“单音!长!平!持续!”。
“呜————————————”
低沉、平稳、毫无感情、如同实质般的长音瞬间压下所有细微的骚动!准备争抢的奴隶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交头接耳的妇人瞬间闭嘴,连孩子的哭泣都被母亲死死捂住!整个沟壑只剩下这单调、压抑、仿佛永无止境的埙鸣!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和心跳!空气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无数双眼睛在压抑中布满血丝,充满了痛苦和无声的呐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肃静曲”中,监工战士开始分食。动作有条不紊,无人敢争抢,无人敢抱怨。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吞咽口水的声音,在埙声的缝隙里微弱地起伏。
突然,一个负责搬运窑砖的奴隶,因极度饥饿和疲惫,在接过自己那份微薄的蒸粟糊糊时,手一抖,陶碗脱手摔在地上,糊糊溅了一地!
“啊!”奴隶发出一声短促的、绝望的惊呼!
“乱音!渎静!”草叶的声音如同冰裂!
石笛的埙声戛然而止。随即,他深吸一口气,腮帮鼓起,吹响了草叶规定的“惩处曲”——一连串尖锐、高亢、毫无规律、如同金属刮擦玻璃般刺耳至极的乱音!
“唧!嘎!呜哩哇啦——!”
这声音比战场上的噪音更加令人崩溃!它毫无美感,纯粹是为了折磨神经而存在!距离较近的奴隶痛苦地捂住耳朵,蹲下身体,发出呻吟。摔碎碗的奴隶更是如遭雷击,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惨叫!精神瞬间崩溃!
“拖走!祭新砖!”监工战士的咆哮在刺耳的埙声中响起。
两个战士上前,不顾奴隶的挣扎和惨叫,粗暴地将他拖向豁口内侧那刚刚垒起几层的青砖墙基!草叶冰冷地注视着。石根站在岩台上,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法轮”,嘴角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弧度。
奴隶被强行按倒在冰冷的砖石上。他的头被死死抵在刚刚砌好的、棱角分明的青砖上。监工战士举起沉重的石锤!
“不——!”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划破沟壑!
“砰!!”
沉闷的撞击声!惨叫戛然而止!红的白的,喷溅在冰冷青灰的砖面上,缓缓流淌、浸润,勾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奴隶的身体软软滑落。
“继续砌。”草叶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清理掉一块碍眼的垃圾。
石笛的“惩处曲”还在尖锐地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和神经。分食继续在死寂和刺耳的噪音中进行,无人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每个人的吞咽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吞下的不是食物,而是冰冷的恐惧和绝望。
石根缓步走下岩台,来到那面染血的新墙前。新砌的几层青砖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泽,砖缝里渗入的鲜血正在迅速变成深褐色。他弯腰,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砖面上粘稠温热的血迹,然后,将那染血的手指,缓缓按在了岩台边一块尚未使用的、棱角分明的青砖上。
一个暗红的、模糊的指印,如同一个怪异的徽记,烙印在崭新的、象征“秩序”的砖块上。
“礼乐…司…”石根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埙声的余韵和血腥味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司音…亦司刑。以声…筑墙…以血…固基。此墙…此司…当…万世不移。” 他抬起头,望向岩台上握着圣埙、脸色惨白如纸的石笛,又扫过沟壑内那些在恐惧中麻木吞咽的奴隶,补充道,声音如同从幽冥地府传来,“人心…亦当如这礼乐之音…或肃穆…或激昂…皆由…司掌。杂音…即血祭。”
岩台上,石笛握着那冰冷沉重的“圣埙”,耳中是无休止的蜂鸣和残留的“惩处曲”的幻听。他看着岩台下那片被血腥和恐惧笼罩的沟壑,看着那堵在暮色中投下巨大阴影的青灰色新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这发出“圣音”的法器。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抽离出来,塞进了这陶土的躯壳里,从此只能发出别人规定的、冰冷的声音。礼乐司的草棚在暮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它吐出的不是美妙的乐章,而是束缚灵魂的无形锁链和宣告死亡的血腥序曲。这锁链,比藤条更坚韧,比砖墙更森冷,随着每一个被强行烙印的音符,死死缠绕在沟壑内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