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台旁残留的腌渍腥气尚未被夜风吹散,硬骨咽下最后一口咸得发苦、混杂着不明肉粒的腌食,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石斧的豁口。目光扫过豁口外穴熊人篝火闪烁的树林,又落回沟壑内——那摇摇欲坠、遍布裂缝和焦痕的土石墙,如同风烛残年的残骸,在每一次穴熊人的撞击中都簌簌掉落着死亡的预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腌食残留的咸涩,一股混杂着绝望的烦躁涌上心头。这墙,挡不住下一次了!
草叶冰冷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水,浇灭了沟壑内所有残存的侥幸:“墙朽!需新!更强!更坚!”
她的视线没有停留在硬骨身上,而是穿透了蒸坊弥漫的雾气,牢牢钉在“模局”石台旁那堆早已被遗忘的、用于制作陶模的泥坯和几块烧制失败、布满裂纹的粗陶砖上。秦霄意识碎片中关于“标准化”、“模块化”、“批量生产”、“高温烧结”、“强度”、“防御工事”、“空间规划”、“权力象征”的冰冷图谱瞬间被点亮,刺目无比!土石?松散!易崩!形状各异!效率低下!必须被取代!
“砖窑!”草叶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与重建的意志。她指向沟壑深处一片相对开阔、靠近山壁、且蕴藏着优质黏土矿脉的空地——那里曾是部落最初的制陶区,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和散落的碎陶片。“此地!清!掘窑!制模!烧砖!即刻!”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刚刚经历了蒸坊的腥臭和腌铺的残酷交易,又要去建造一个闻所未闻的“砖窑”?疲惫和麻木如同瘟疫蔓延。几个盐毒后遗症发作的奴隶蜷缩在角落抽搐呻吟,无人理会。
“起!或埋!”草叶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刺入骨髓。监工战士的藤条带着死亡的呼啸,抽打在每一个动作迟缓的躯体上。在皮开肉绽的闷响和压抑的痛呼声中,沟壑这具庞大的、伤痕累累的战争机器,再一次被强行驱动,碾向新的、名为“进步”的祭坛。
**血祭窑基:**
* **清场的代价(尸骸为基):** 选定的窑址并非空地,而是堆积着大量在穴熊人持续骚扰和内部饥荒、疫病中死去的族人尸骸的乱葬岗!腐烂的恶臭弥漫不散。草叶的命令毫无转圜:“清!深坑!埋!窑基,定于此!”
负责清理的老弱奴隶,在监工战士的藤条下,用简陋的木棍、石片,甚至双手,挖掘着混杂着尸骨和腐肉的泥泞。呕吐声此起彼伏。一个奴隶挖出一具相对“新鲜”、被毒箭射杀同伴的尸体,腐烂的腹部被木棍捅破,涌出大团蠕动的蛆虫和恶臭的液体。奴隶当场精神崩溃,尖叫着扑向旁边的深坑,被监工战士一矛刺穿后背,尸体滚落坑中,成为新的填充物。
“快挖!明日此时,基址不清,尔等皆入坑!”监工战士的咆哮在尸臭中回荡。
* **掘窑的炼狱(火与骨的协奏):** 深坑终于挖好,尸骸被草草掩埋,但恶臭仿佛已渗入泥土。真正的掘窑开始了。
窑体需要深挖、拓宽、形成特定的火道和窑室结构。没有金属工具,只有燧石镐、木棍和血肉之躯。监工战士手持藤条和短矛,如同驱赶牲畜。
* **燧石镐队:** 负责开凿最坚硬的岩层。燧石镐柄在反复撞击中开裂、折断。一个奴隶的镐柄断裂,锋利的燧石镐头反弹回来,深深嵌入他自己的大腿!鲜血喷涌!他惨叫着倒下。监工战士上前,不是救助,而是检查燧石镐头是否损坏。发现镐头完好,便一脚将惨叫的奴隶踹到旁边:“废物!拖走!下一个补上!”奴隶在血泊中抽搐,无人理会。
* **泥土搬运队:** 负责将挖掘出的、混杂着尸骸碎屑的泥土运出窑坑。沉重的藤筐压在佝偻的背上。坑壁湿滑陡峭,攀爬的绳梯是用树皮和藤蔓草草编成。一个背负过重泥土的奴隶在攀爬时脚下打滑,绳梯断裂!连人带筐摔下数米深的窑底!沉闷的撞击声和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上面的人麻木地看着,监工战士催促:“绳梯!速修!泥土!继续搬!耽误火时,尔等皆焚!”
* **火道雏形:** 负责清理和塑形内部火道的奴隶,在狭窄、缺氧、充满尘土的坑道中爬行。塌方随时可能发生。一次小规模的塌陷掩埋了两个奴隶的下半身,他们凄厉地呼救。监工战士看了看塌方的土方量和清理所需时间,又看了看草叶冰冷注视的目光,下令:“火道要紧!拖出来!腿若废,弃之!”其他奴隶在藤条抽打下,流着泪将同伴硬生生从泥土里拖拽出来,被掩埋的双腿已经扭曲变形,白骨刺破皮肉。两个残废的奴隶被丢在窑坑边缘,自生自灭。其中一个挣扎着爬向不远处的脏水洼,被监工战士一箭射杀:“聒噪!碍事!”
* **燃料的献祭(木与肉的焦香):** 砖窑对燃料的需求量远超蒸坊!沟壑边缘本就稀疏的树木被疯狂砍伐,树根都被刨出。战场上的尸体残骸、甚至沟壑内刚刚死去的奴隶,都被迅速剥去衣物(用于编织绳梯或修补),尸体则被投入一个临时挖掘的巨大“燃料坑”中曝晒风干,准备投入窑火。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燃烧和尸体焦糊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负责砍伐的奴隶在穴熊人冷箭的威胁下工作,减员速度惊人。
**模与砖:标准的枷锁**
当深坑终于初具窑形,散发着泥土和尸骸的混合气息时,草叶将目光投向了“模局”石台。老陶匠石手被拖了过来,他双手的溃烂更加严重,高烧使他神志模糊,但死亡的恐惧让他强撑着。
“模!砖模!”草叶指着石台上那些用于制作陶器的、大小形状各异的泥模,“废!制新模!统一!长、宽、厚!皆同!误差…一指宽内!”她随手捡起一根用于搅拌泥浆的木棍,用石斧砍下一小截,丢在石手面前。“此为准!超者…断指!”
石手浑浊的眼睛看着那截代表“一指宽”误差极限的木棍,又看看自己溃烂流脓、几乎无法并拢的手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他不敢违抗。在几个同样双手颤抖的学徒(大多是半大孩子)协助下,新的“标准”开始了。
* **泥坯的酷刑(血肉的粘合剂):** 用于制模和制砖的泥浆需要极高的黏性和可塑性。草叶下令:“泥浆!稠!韧!加料!”监工战士将收集来的、从尸体上刮下的血浆、剁碎的筋腱、甚至碾磨的骨粉,强行掺入泥浆中搅拌!腥臭扑鼻。负责搅拌的奴隶剧烈呕吐,藤条立刻抽下:“搅匀!此乃神泥!”
* **制模的精准(恐惧的刻度):** 石手强忍剧痛和高烧,用颤抖的、几乎握不住刮刀的手,在掺入血肉的泥坯上雕刻、修正。草叶会亲自检查每一个泥模的半成品,用那截“一指宽”的木棍测量。一个泥模边缘稍有不平,超出了木棍厚度。草叶冰冷的目光扫向负责此环节的学徒少年。监工战士上前,抓住少年颤抖的手按在石台上,石斧寒光一闪!
“啊——!”半截小指飞落!鲜血喷溅在泥模和石台上!
“泥模沾血,污。”草叶皱眉,“此模废。重制。误工者,鞭十。”
少年捂着断指处,在剧痛和恐惧中昏死过去。石手看着这一切,浑浊的泪水混着脓血滴落。他更加拼命地、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在恐惧的驱动下,力求每一寸都符合那冰冷的“标准”。
* **脱模的挣扎(生命的损耗):** 泥模阴干后,开始用湿泥摔打、填充、制作砖坯。脱模是关键。砖坯必须完整、棱角分明,符合泥模的“标准”形状。脱模稍有不慎,砖坯便碎裂或变形。监工战士手持“一指宽”木棍,如同判官。
* 一个奴隶脱模时用力稍大,砖坯一角碎裂。监工战士的木棍立刻戳在碎裂处,明显超出“标准”!
“废!损模!鞭二十!”
* 另一个奴隶过于小心,脱模过慢,耽误了进度。
“怠工!鞭十!速!”
鞭打声和惨叫声成为制坯区永恒的伴奏。碎裂的砖坯和带血的泥浆被收集起来,重新掺入新的“血肉神泥”中回炉。奴隶们如同惊弓之鸟,每一次脱模都像在拆解一个随时会爆炸的陷阱。
* **入窑的筛选(生死的门槛):** 勉强“合格”的砖坯被小心翼翼地运往窑口。入窑前,还有最后一次筛选。草叶会随机抽查。她拿起一块砖坯,用“一指宽”木棍在棱角、平面各处比划。一块砖坯因为阴干时轻微变形,中间部位略微鼓起,超过了木棍厚度。
“废。”草叶随手将砖坯丢入旁边一个盛满脏水的大陶瓮里——那是专门浸泡不合格砖坯的“耻辱池”。负责搬运此批砖坯的奴隶小队,每人被罚减少当日一半的口粮(蒸粟糊糊)。奴隶们看着那沉入脏水中的砖坯,眼神绝望,那不仅仅是砖,是他们用血汗甚至断指换来的活命口粮!
**窑火的审判:**
当第一批数百块“符合标准”的灰色砖坯被小心翼翼地码放进巨大的窑室,混合着血肉的泥浆被封住窑门,巨大的柴堆(包括晒干的尸骸)被点燃时,整个沟壑都被一种诡异的、混合着期待与毁灭的寂静笼罩。火光冲天,将窑体映照得如同巨大的熔炉怪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口。
草叶站在安全距离外,眼神专注,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献祭。秦霄意识碎片中关于“氧化还原”、“温度曲线”、“保温时间”、“冷却速率”的图谱在她脑中飞速流转,但落到现实,只有最原始的观测:火候、烟色、时间。
* **火候的献祭(人命的鼓风):** 维持窑内高温需要持续不断的鼓风和添柴。巨大的兽皮鼓风机被架起,由两队奴隶轮流拼命踩踏拉动。热浪从窑口和观察孔喷涌而出,炙烤着鼓风奴隶的皮肤。汗水刚渗出就被烤干,皮肤开裂焦黑。一个奴隶因高温和脱水昏厥,从鼓风机上栽倒,瞬间被旁边添柴的奴隶踩踏,接着被监工战士拖到一边,如同丢弃一块废柴。
“补上!火不能弱!”监工战士的咆哮在热浪中扭曲。
添柴口更是地狱之门。奴隶需要顶着喷涌的热浪和飞溅的火星,将沉重的柴捆(包括那些晒干的、扭曲的尸骸)投入火口。一个奴隶的破烂衣物被火星点燃,瞬间变成火人,惨叫着翻滚。监工战士怕他引燃旁边的柴堆,一矛将他刺死,尸体被迅速投入火口!火焰猛地一窜,发出噼啪的爆响和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臭。
* **时间的刻度(脓血的滴漏):** 计时依旧依赖粗糙的铜壶滴漏。负责看守滴漏的奴隶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那缓缓滴落的水珠,如同盯着自己的生命线。草叶会根据烟囱冒出的烟色变化(浓黑、淡灰、青白),结合滴漏,下达调整火力的命令。任何延误或误判,都可能意味着整窑砖的报废和看守奴隶的死亡。
* **开窑的审判(冰冷的裁决):** 漫长的烧制和冷却(在草叶估算的“最佳”时间点)终于结束。窑门被小心翼翼地凿开。热浪裹挟着灰尘和奇异的气味涌出。窑室内部显露出来。
景象令人窒息。
大部分砖坯在高温下扭曲、变形、粘连在一起,如同怪异的熔岩雕塑。那是温度不均、冷却过快的恶果。少部分位置“优越”的砖坯,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青灰色,敲击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强度远不如预期。只有最核心、最幸运的几十块砖,呈现出相对均匀的青灰色,质地坚硬,敲击有金石之声。
草叶步入尚有余温的窑室,脚下踩着碎裂、扭曲的废砖。她拿起一块相对完好的青砖,用石斧的刃口狠狠劈下!
“锵!” 火星四溅!砖角崩落一小块,但砖体整体未裂。
“此,可用。”她冰冷地宣布,随手将那块崩角的砖丢在地上,如同丢弃一块垃圾。她的目光扫过满窑的废品,没有任何失望,只有冰冷的计算。“火候不均。鼓风不力。添柴无序。守时者,鞭三十。鼓风班,减食三日。制坯班…罚制双倍泥坯!”
惩罚如同冰雹落下。那些为烧窑付出汗水、鲜血甚至生命的奴隶,得到的不是奖赏,而是更深的责罚。几个负责核心鼓风的奴隶因减食令和之前的灼伤,当场虚脱倒地,被拖走,生死未卜。
**新墙的阴影:**
第一批“合格”的青砖被堆放在窑口旁,数量稀少,颜色暗沉,却散发着一种冰冷、坚硬、无情的质感,与沟壑内破败的土石墙形成刺眼的对比。
草叶的目光掠过这些砖块,投向豁口方向。“新墙!始于此!”她指向豁口内侧一段相对完整的土石墙基,“以此砖!重筑!更高!更厚!更直!”
石根无声地走到砖堆旁,弯腰拾起一块青砖。砖体冰冷沉重,棱角分明,带着窑火淬炼后的坚硬与漠然。他粗糙的手指抚过砖面,感受着那细微的颗粒感和绝对的几何线条。这冰冷的人造物,没有生命的温度,只有纯粹的、被强行赋予的“标准”形态。他抬起头,目光沿着草叶所指的方向,仿佛看到一堵由无数这样冰冷砖块垒砌的、笔直高耸的巨墙拔地而起,它将隔绝内外,也将沟壑内残存的生命,囚禁在一个由“标准”和“效率”定义的、更加冷酷的秩序牢笼之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坚硬的砖角硌得掌心生疼,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近乎虔诚的弧度。
“此砖…甚好。”他低沉的声音如同砖块碰撞,“形如矩,质如铁。以此筑城…当…固若金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在窑火余烬旁蜷缩喘息、伤痕累累的奴隶,补充道,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人心…亦当如此。棱角…分明,质地…冷硬,方…经得起…这乱世…窑火的…煅烧。”
第一批青砖被监工战士如同运送珍宝般(实则是对比其消耗的巨大代价),搬向豁口内侧的墙基。土石被粗暴地铲开、推倒。第一块冰冷的青砖,被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神圣感”,放置在满是血污和碎骨的墙基之上。
沟壑内,蒸坊的蒸汽依旧升腾,腌铺的腥气若隐若现,而砖窑燃烧后的焦臭尚未散尽。几种代表“进步”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人们麻木地看着那块青灰色的、象征着“更强防御”的砖块,心中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或希望。只有一种更深的、被冰冷几何体所禁锢的寒意,随着新墙的阴影,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