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币厂的炉火彻夜不息,将山坳映成一片地狱般的暗红。第一枚“权钱”冰冷的触感和那声清越的“铮”鸣,如同毒蛇的利齿,深深咬进了沟壑内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脏。贪婪、恐惧、算计、绝望……这些情绪在“权钱”的魔力下被无限放大、扭曲,取代了原始的嘶吼与直接的掠夺。新的冲突不再爆发于腌铺或蒸坊前,而是转移到了阴暗的角落、交换的眼神、以及紧握钱币的、骨节发白的手中。
“三枚!此矛…值三枚权钱!青铜刃口!你休想欺我!”一个战士在豁口阴影下,与另一个战士低声争执,手中紧握着一柄镶有青铜矛尖的武器。
“哼!刃口崩缺!最多两枚!加半块腌食!否则免谈!”
“吾妻病重!需‘退热苦膏’!谁有!吾以一日‘免役凭证’换!”一个劳力在窝棚间焦急穿梭,挥舞着一片刻有符号的骨牌(代表免役权)。
“凭证?哼!制药局今日药缺!有‘权钱’…或可通融!”一个监工战士阴恻恻地回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新得的、装着几枚钱币的皮袋。
“吾拾得此碎铜!可铸钱否?”一个奴隶孩子兴奋地举着一小块从矿渣堆里扒出的铜渣,立刻被旁边的监工战士一脚踹翻,铜渣被夺走:“私藏神金!找死!”
混乱并未消失,它只是披上了“交易”的外衣,变得更加隐蔽、更加致命。信任彻底崩塌,每个人都紧盯着自己手中那点可怜的“权钱”或“凭证”,如同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同时警惕着所有可能夺走它的人。沟壑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猜忌和算计的气息,协作变得艰难,效率不升反降!连豁口的防御都因战士私下交易武器、分心算计“敌首”值多少“权钱”而出现松懈!
祭坛上,草叶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描着这片被“权钱”撕裂的信任泥沼。秦霄意识碎片中关于“行业分工”、“标准化生产”、“技术垄断”、“质量控制”、“行会自治”、“内部监管”、“权力制衡”的图谱骤然亮起。放任个体在“权钱”驱动下的无序“交易”?效率低下!资源浪费!内耗加剧!必须将分散的力量重新纳入轨道,一种更精密、更高效的轨道!而纺织……那维系着最基本遮羞与御寒的古老技艺……其核心工具陶纺轮……将成为构建新秩序的完美支点!将个体编织者纳入统一管理,让她们在“行会”的框架下互相监督、互相钳制,最终成为权力延伸的、高效而沉默的触手!
她的视线,如同锁定猎物的蜘蛛,牢牢钉在几个蜷缩在窝棚角落、用简陋的陶纺轮和粗糙的麻线(来自采集的植物纤维)纺线的妇人身上。纺轮……旋转……缠绕……约束……编织……完美的隐喻!
“纺轮行会。”草叶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撒下,带着不容置疑的统御意志。她指向沟壑内一片相对干燥、避风、靠近水源(下游毒溪!)的岩壁平台。“此地!清!立会!集轮!训纺!即刻!”
命令下达,沟壑内短暂的交易喧嚣为之一滞。“行会”?又一个闻所未闻的恐怖造物!被点名的纺线妇人浑身颤抖,眼中充满恐惧。她们手中那简陋的陶纺轮,是她们在绝望中保留的最后一丝尊严和温暖来源,如今似乎也要被夺走、被改造。
“入会者,”草叶的声音如同纺轮转动的低鸣,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与威胁,“受会规…得‘护’…享‘料’…精技者…可得‘权钱’…违会规者…断指…废轮…焚!”
“护”?“料”?“权钱”?这些词语在恐惧中闪烁着微弱的希望之光。尤其对地位最低下的女性奴隶而言,“权钱”的诱惑是致命的。在监工战士的藤条驱赶和“权钱”许诺的双重压力下,所有会纺线的妇人(包括半大的女孩),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战战兢兢地走向那片岩壁平台。
**行会的基石:纺轮的牢笼**
* **清场的“洁净”(毒溪洗礼):** 选定的平台相对干净,但草叶的要求苛刻:“净地!需…神水涤荡!” 她口中的“神水”,就是下游那条致命的毒盐溪水!
奴隶们被驱赶着,用破损的陶罐盛来浑浊发白的毒溪水,一遍遍泼洒在平台上!水流带着刺鼻的咸腥和可疑的白色粉末,渗入岩缝。负责泼水的奴隶双手很快红肿溃烂。一个奴隶不慎溅到嘴里,当场倒地抽搐。尸体被拖走,平台在毒水的“洗礼”下,留下片片刺眼的白色盐渍和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 **“圣轮”的垄断(统一的枷锁):** 草叶下令收缴沟壑内所有陶纺轮!无论大小、形状、新旧!妇人们含泪交出了她们视若珍宝、甚至代代相传的纺轮,有的轮缘光滑,记录着岁月的摩挲;有的修补粗糙,浸透着生存的艰辛。
草叶亲自检视这堆纺轮,目光挑剔。大部分被她随手扫落平台,摔在下面的岩石上碎裂!“形劣!质差!废!”
她只从中挑出十几个大小相对接近、轮缘较厚、中心轴孔较直、转动较平稳的纺轮。然后,她命令“模局”以这些纺轮为“标准”,用制作砖模和钱范的“神泥”(混骨粉和血)烧制出数百个一模一样的、毫无个性的灰陶纺轮!这些“标准轮”被整齐堆放在平台中央,冰冷、统一,如同权力的复刻品。
“此乃‘会轮’!唯行会可用!私藏、私制旧轮者…焚轮…断指!” 绝对的标准化垄断!剥夺了最后一丝个体差异与情感寄托。
* **“会员”的烙印(身份的刑具):** 被纳入行会的妇人(“会员”),需接受“入会烙印”。
草叶命人用青铜短剑的尖端,在烧红的陶片上烙刻出石根“法轮”的简化符号——一个圆圈套着一个小圆点(象征“核心”)。
烧红的烙印被监工战士按在每一个“会员”的右手手背上!
“滋——!” 皮肉焦糊的气味瞬间弥漫!
“啊——!” 凄厉的惨叫声在平台上此起彼伏!
妇人痛得浑身抽搐,眼泪混合着汗水流下。手背上留下一个永久性的、暗红焦黑的“法轮”烙印,边缘皮肤红肿溃烂!这烙印,是身份的标记,更是屈服的象征和永恒的疼痛提醒。
* **“料库”的枷锁(生命的丝线):** 所有可用于纺织的原料——采集来的亚麻、苎麻纤维、甚至兽毛、破旧衣物拆解出的线头——被统一收缴,存放于平台旁一个由重兵把守的石洞“料库”。任何“会员”需用“权钱”或完成“会务”(见后文)来“换取”定量配给的原料。私藏原料者,重罚!原料成为控制“会员”生命线的又一道枷锁。
**行规的蛛网:互相撕咬的囚徒**
当烙印的惨叫声平息,平台上的“会员”们捂着手背的灼痛,惊恐地看着那些冰冷的“会轮”和把守森严的“料库”。草叶开始了她的“立规”。
* **“会首”的傀儡(恐惧的标杆):** 草叶指定了一个眼神最为麻木、动作最为机械、纺线速度相对最快的妇人“石线”为“会首”。石线手背的烙印还在渗液,她颤抖着被推到众人面前。
“会首…司规…监工…报怠…报劣…报异!”草叶的声音冰冷,“凡会员…怠工…劣品…异动…会首不报…同罪!”
石线脸色惨白,如同被推上悬崖。她获得了微不足道的特权:每日多领一小撮麻纤维,以及一枚“权钱”的月俸。但代价是,她必须成为草叶的眼睛和鞭子,监视着昔日的同伴,随时准备告发!恐惧瞬间将她孤立。
* **“会规”的酷刑(标准的绞索):** 草叶颁布了极其严苛、量化到令人窒息的行规:
* **“量规”:** 每日需纺出“标准线”三束(长度、粗细由“会首”用骨尺测量)。不足者,扣当日“料”;连续三日不足,鞭十;五日不足,断一指!
* **“质规”:** 线需均匀、平滑、无结节、无断头。“会首”每日抽检。凡有结节、断头者,该束线作废!需用“权钱”赔偿原料!连续三束劣品,废其“会轮”一日(无法劳作,无收入);五次劣品,永久废轮!沦为“料库”清洁奴(最下贱)。
* **“时规”:** 平台劳作时间以铜壶滴漏为准。迟到、早退、无故离位,皆扣“料”罚“钱”。如厕需报“会首”批准,限时一刻。
* **“静规”:** 劳作时严禁交谈、哼歌、哭泣!违者,“会首”可掌嘴!再犯,缝嘴一日(用粗麻线)!
* **“互监规”:** 凡会员见他人违规而不报者,视为同谋,同罚!鼓励举报,举报属实,可得被举报者罚没之“料”或“钱”的一半!
* **“会务”的榨取(无偿的血汗):** 除了完成“量规”,会员还需承担额外的“会务”:
* 轮流清洁平台(用毒溪水!)。
* 为监工战士、核心劳力缝补破损衣物(无偿)。
* 为铸币厂缝制用于擦拭钱币的细麻布(无偿)。
* 甚至为石根、草叶缝制带有复杂“法轮”纹饰的“礼服”(需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无额外报酬)。
完成“会务”是换取基本“料”配额的前提,但无“权钱”报酬。这是赤裸裸的剥削。
**织狱的诞生:**
岩壁平台上,数百个妇人(“会员”)如同被钉在座位上的幽灵,开始了在行会规条下的劳作。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 **“会轮”的囚笼:** 冰冷的灰陶纺轮在指尖旋转,发出单调的嗡嗡声。这声音不再是个体劳作的韵律,而是集体被奴役的哀鸣。每个纺轮都一模一样,转动着同样的弧度,生产着同样粗细的“标准线”。妇人们低着头,不敢看旁边的人,生怕被“会首”或他人举报“眼神交流”。
* **“会首”的鞭影:** 石线如同惊弓之鸟,在织机间机械地巡视。她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但恐惧迫使她必须履行职责。她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因疲惫动作稍慢,纺出的线出现了一个细微的结节。
“劣品!”石线的声音干涩颤抖,指着那束线。
女孩惊恐抬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石线姨…我…”
“住口!静规!”石线尖声打断,仿佛女孩的哀求会要了她的命。她颤抖着在记录骨板上刻下一道代表“劣品”的划痕。
监工战士走过来,冷冷看了一眼骨板记录,一把夺过女孩刚领到的一小撮麻纤维:“赔料!今日量规…汝自求多福!” 女孩看着被夺走的原料,绝望地瘫坐在冰冷石台上。
* **举报的毒牙:** 一个妇人因手背烙印感染化脓,疼痛难忍,纺线时不小心断了一次头。她惊恐地想藏起断线头。
“报!她断头藏匿!”旁边一个瘦削的妇人立刻举手,眼中闪烁着对“料”和“钱”的贪婪!
监工战士上前,粗暴地掰开断头妇人的手,找到断线头。
“劣品!断头不报!罪加一等!”战士狞笑,“鞭五!今日量规…翻倍!”
断头妇人被拖到平台边缘鞭打,惨叫声在静规下显得格外刺耳。举报的瘦削妇人如愿得到了妇人被罚没的一小半麻纤维,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满足的弧度,随即又惊恐地低下头,拼命纺线,生怕成为下一个目标。
* **“权钱”的幻影:** 平台一角,几个公认“精技”的妇人(纺线又快又好)在完成“量规”和“会务”后,额外领取了一些麻纤维,为草叶缝制“法轮”礼服。她们的手指在细密的针线间翻飞,神情专注中带着一丝卑微的希冀——完成后,或许能得到一枚珍贵的“权钱”?这点渺茫的希望,支撑着她们熬过漫长的无偿劳作。然而她们没看到,监工战士记录骨板上,她们的名字后面,标注着“精技…可榨取更多无偿会务”。
石根缓步走上平台,腰间悬挂的“法轮”旁,赫然多了一个小小的、带有三道螺旋纹的陶纺轮!这纺轮色泽温润,显然经过精心打磨,与他腰间冰冷的青铜“法轮”形成诡异对比。他在平台中央站定,目光扫过这片无声的织狱:麻木转动的纺轮、紧绷的麻线、妇人手背上焦黑的烙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汗味、血腥味和毒溪水的咸腥。
他走到一个正在缝制“法轮”礼服的“精技”妇人身后。妇人浑然不觉,全神贯注于针尖。石根伸出手指,轻轻拈起礼服一角尚未完成的、金线(极少量,来自穴熊部落战利品)绣制的“法轮”纹样。
妇人猛地惊觉,回头看到石根,吓得魂飞魄散,针尖刺破了手指,血珠渗出,染红了金线。
石根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捻着那根沾了血的金线。然后,他抬起手,将金线的一端,轻轻搭在了妇人正在旋转的陶纺轮的边缘。
细韧的金线瞬间被转动的纺轮卷了进去!如同被无形的漩涡吞噬!
“嘣!” 一声细微的崩断声!
金线断了!一小截被卷入纺轮轴心缠绕,另一截无力地垂落。
妇人看着断裂的金线和被污损的礼服,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以为必死无疑。
石根却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截垂落的、沾着妇人鲜血的金线断头。他走到平台边缘,俯视着下方沟壑。那里,铸币厂的炉火还在燃烧,权钱的魔力正在发酵。
他蹲下身,用那截染血的、象征着断裂与失控的金线断头,在平台边缘一块平坦的石面上,缓缓地、用力地写画起来。
金线在粗糙的石面上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留下断续的、暗红的血痕。石根写的不是符号,也不是文字,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细小螺旋和交叉线构成的、仿佛在自我缠绕又自我崩解的图案——一个扭曲、病态、象征着无尽束缚与必然断裂的“法轮”!
这个“法轮”,不再是权力的完美象征,而是充满了裂痕、纠结和血污的绝望图腾!
石根画完最后一笔,将手中那截彻底磨损、失去光泽的金线断头随手丢弃,如同丢弃垃圾。他站起身,看着石面上那个用血金线勾勒的、狰狞而脆弱的“法轮”,又看了看平台上那些在恐惧中无声转动着冰冷“会轮”的妇人。
“行会…”石根低沉的声音在纺轮的嗡鸣中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了人性囚笼的冰冷愉悦,“…非织麻…非纺线…乃…人心之经纬…欲望之梭机…以规为轴…以罚为纬…以利为引…”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蛛网般罩住所有瑟缩的身影,声音如同纺轮转动的永恒低语,“…织就者…非布帛…乃…秩序之铁幕…隔绝…杂念…束缚…野性…缠绕…至死…方休。”
平台上的纺轮依旧嗡嗡转动,冰冷的麻线在妇人焦黑烙印的手背上缠绕、收紧。石根留下的那个血金“法轮”图案,在石面上缓缓凝固、变暗,如同一个永恒的诅咒,烙印在行会诞生之初的基石上。它预示着这精密的牢笼,终将在被束缚者无声的怨恨和自身不断收紧的绞索中,迎来崩断的末日。而此刻,崩断的,只是石根指间那根微不足道的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