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鹿部落的抵抗之火被彻底踩熄,其土地和残余人口被熊部落贪婪吞噬。然而,岩骨枯槁的独眼中并未流露出太多胜利的满足,反而沉淀着一种更为幽深和阴鸷的东西。征服的快感转瞬即逝,一种源自部落古老记忆的、冰冷刺骨的恨意开始翻涌。
泽鹿。这个名称并非首次出现在熊部落的仇恨清单上。在部落口耳相传的古老歌谣和巫祝的晦涩祷词中,泽鹿的先祖曾与熊部落的先祖在这片山林沼泽间反复厮杀。传说中,几百年前,熊部落一位极富声望、几乎要统一周边区域的强大首领,正是在与当时泽鹿部落的战争中重伤身亡,其遗体甚至未能被顺利夺回,据说受到了泽鹿巫者恶毒的诅咒和亵渎。这份耻辱和仇恨,如同渗入土壤的陈旧血斑,从未真正褪色,只是被时间的尘埃和后续无数新的仇杀暂时掩盖。
如今,泽鹿部落再次败亡,这份跨越了漫长岁月的宿仇,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岩骨枯槁,作为熊爪枯槁意志的延伸和熊部落当前武力的代表,认为仅仅屠灭现有的泽鹿人远远不够。必须用一种极端、酷烈、足以震慑所有潜在敌人和内部不安因素的方式,来彻底清算这笔旧账,践踏失败者的最后尊严,以此彰显熊部落不可违逆的权威和睚眦必报的冷酷。
他要掘陵鞭尸。
消息像一股冰冷的暗流,在得胜归来的军队和部落上层中传递。一些年轻战士或许不明所以,但那些年长的、熟知古老传说的头目和巫者,眼中则闪烁起一种混合着敬畏、狂热和残忍的光芒。
秦霄和白苏从负责清点缴获物资的老文书那里听到了风声。老文书一边颤抖地记录着从泽鹿运回的最后一袋谷物,一边压低声音,浑浊的眼中带着恐惧。那是先祖的仇恨…几代人的血…岩骨大人要行古礼了…彻底的绝灭之法…
白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掘坟戮尸,这是最深重的亵渎,在任何已知的部落传统中,都意味着不死不休的诅咒和怨念。秦霄的心也沉了下去,胃里一阵翻腾。现代灵魂的残余让他对这种行为感到本能的恶心与抗拒,但更深处,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
命令很快正式下达。军队再次被调动起来,但这次并非出征,而是指向了一个早已被标记的地点——据古老传说和俘获的泽鹿老人口供,那里是泽鹿部落历代首领和重要人物的埋骨之地,一片位于沼泽深处干燥地块的家族坟山。
行动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开始。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冰冷的雾气缠绕在光秃秃的树枝和枯黄的芦苇丛间,如同亡魂伸出的无形触手。队伍沉默地行进,除了沉重的脚步声和武器磕碰的轻响,再无其他声音。一种压抑的、令人心悸的气氛笼罩着所有人。
秦霄和白苏被迫随行。岩骨枯槁需要记录官记录下这一切,或许,他也想让这两个拥有奇异知识却总带着某种不合时宜的“软弱”的异类,亲眼目睹熊部落真正的手段,彻底碾碎他们心中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穿越泥泞的沼泽小路,队伍抵达了一片地势稍高的土丘。上面稀疏地立着一些粗糙的石块或木桩作为标记,许多坟茔早已被荒草和岁月磨平了痕迹,只有少数几座看起来新一些。这里弥漫着一股腐朽和荒凉的气息。
动手。岩骨枯槁的声音沙哑而冰冷,打破了死寂。
战士们犹豫了一瞬,随即在头目们的呵斥下,举起带来的石镐、木锨、甚至削尖的粗木棍,开始挖掘。
第一下工具破土的声音沉闷而刺耳。接着,挖掘声此起彼伏。泥土被不断刨开,露出下面深色的、混合着碎石的土层。很快,第一具简陋的棺木——或者说只是几块拼凑起来的朽木板——被挖了出来。
打开。岩骨枯槁命令道。
木板被粗暴地撬开。里面是一具裹着残破麻布、早已腐朽不堪的骸骨,依稀还能看到头骨上残留的几缕枯发和颈骨间褪色的贝壳项链。
拖出来。
战士脸上掠过一丝惧色,但在岩骨枯槁冰冷的目光逼视下,还是伸手将那具轻飘飘的骸骨拖了出来,随意丢在泥地上。骸骨散落开,几根肋骨断裂。
继续挖。把所有能找到的都挖出来。岩骨枯槁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
挖掘工作持续着。一具又一具棺木或简单的尸捆被从泥土中起出,撬开,骸骨被丢弃在空地上。年代远近不一,有些几乎一碰就碎,化为粉末,有些则相对完整,还能看出大致人形。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土腥和腐臭味。
白苏转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脸色惨白如纸。秦霄扶住她,自己的胃也在剧烈抽搐,强迫自己看着这疯狂的一幕。他看到一些战士的动作也从最初的机械变得有些僵硬,眼神躲闪,但无人敢停下。
阿月和其他几个泽鹿部落的重要俘虏也被押到了现场。当看到先祖的骸骨被如此粗暴地掘出、丢弃,他们发出了绝望而愤怒的嘶吼,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身后的战士死死按住,只能用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这一切,泪水混合着泥土流淌下来。阿月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终于,据说是最重要的一座坟墓——按照俘虏指认,属于几百年前那位重创了熊部落先祖的泽鹿酋长——被找到了。棺木明显比其他的都要考究一些,虽然同样腐朽,但用了更厚实的木材。
岩骨枯槁亲自走上前。他示意战士小心地将整个棺木抬出来,放在空地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里。
开棺。
厚重的棺盖被艰难地撬开。里面躺着一具相对完整的尸骨,身上似乎还穿着早已霉烂的、依稀能看出纹路的皮裘,身旁放着一些锈蚀严重的青铜陪葬品。尸骨的颅骨上,有一道明显的、巨大的裂痕,那无疑是致命的创伤。
就是他。岩骨枯槁的独眼中终于闪过一丝近乎狂热的厉色。就是这具枯骨的主人,当年让我们伟大的先祖流血!让熊部落的荣耀蒙尘!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骨刀。那骨刀打磨得异常锋利,泛着惨白的光。
鞭尸!他高举起骨刀,声音嘶哑而亢奋,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熊部落的耻辱,今日洗刷!让所有胆敢反抗者,看看这就是下场!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骨刀已经狠狠劈下!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尸骨的臂骨被应声砍断,飞溅出去。
岩骨枯槁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骨刀不断挥落,劈砍在那具数百年前的尸骨上。骨头碎裂声接连不断,碎骨飞溅。
辱我先祖者,永世不得安宁!
他的吼声在荒凉的坟地上空回荡,扭曲而恐怖。
周围的熊部落战士们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也开始发出原始的、充满暴戾气息的吼叫。一些头目甚至抽出武器,加入到对地上那些零散骸骨的劈砍和践踏中。场面一时间变得混乱而疯狂,如同群魔乱舞。
秦霄紧紧抓着白苏,防止她瘫软下去。他看着眼前这荒谬而骇人的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不是胜利的庆典,这是深入骨髓的疯狂,是被古老仇恨吞噬理智的宣泄。
宿仇。百年难消。
这仇恨早已超越了现实的利益冲突,变成了一种刻印在部落血脉中的本能,一种需要不断用更极端、更残忍的方式来验证和维持的集体执念。掘坟鞭尸,与其说是为了惩罚百年前的敌人,不如说是为了喂饱自己心中那头名为仇恨的饥饿野兽。
终于,岩骨枯槁停了下来,微微喘息着。他脚下的那具尸骨早已被砍得七零八落,不成形状。空地上其他骸骨也多被损毁。
他扔下沾满骨屑的骨刀,环视四周,看着那些或狂热、或恐惧、或麻木的面孔,最后目光落在那些目眦欲裂、几乎昏厥的泽鹿俘虏身上。
把他们的眼睛给我掰开!让他们看清楚!岩骨枯槁嘶声道,这就是与熊部落为敌的下场!从生到死,从肉身到灵魂,都将被彻底碾碎!永世不得超生!
战士粗暴地强迫阿月和其他俘虏抬头,直面那片狼藉的碎骨。
点火!岩骨枯槁最后命令道,把这些秽物,连同他们的魂灵,一起烧干净!
浸了油脂的火把被扔进骸骨堆中,火焰迅速蔓延开来,吞没了那些支离破碎的骨头,发出噼啪的声响,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臭气味弥漫开来。
冲天的火光映照着岩骨枯槁冷漠而扭曲的脸,映照着战士们亢奋或苍白的脸,也映照着泽鹿俘虏彻底绝望、心如死灰的脸。
秦霄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只觉得那火焰灼烧的并非枯骨,而是某种更为重要的东西,比如人性,比如对生命最基本的敬畏。
宿仇百年难消。
或许,它永远也不会消解,只会这样一代代传递下去,用鲜血和骸骨不断浇灌,直至一切都毁灭殆尽。
火焰熊熊燃烧,黑烟滚滚上升,如同通向幽冥的不祥阶梯。这场跨越百年的报复,终于在今日,以最极端、最酷烈的方式,完成了它的仪式。
而它所种下的,只会是更深、更黑暗的仇恨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