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陵鞭尸的疯狂与火焰终于熄灭,留下的只有一片焦黑的狼藉和空气中难以散去的、混合着焦臭与怨恨的气味。队伍沉默地撤离了那片被亵渎的坟山,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重凝滞。一些战士的眼神深处残留着未散的亢奋,但更多人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隐约的不安。对亡者的极致侮辱,即便站在胜利者的立场,也触动了某些深植于心的、关于禁忌与魂灵的基本敬畏。
岩骨枯槁似乎消耗了大量精力,那张枯槁的脸上带着一种宣泄后的空虚与更深沉的冷厉。他不再多言,率领队伍返回主城寨。
主城寨内部,表面依旧维持着那种紧张而有序的运转。新的缴获物资被登记入库,泽鹿俘虏被打散编入不同的劳役队伍,其中那些有特殊技能的工匠或被看好的年轻女子被单独挑出,命运或许稍有不同,但终究难逃奴役。阿月因其出色的箭术和特殊的“身份”(与秦霄那短暂的、已被彻底斩断的关联),未被投入普通苦役,而是被关押在一处看守更严密的围栏中,用途未明。
秦霄和白苏回到了他们那狭小却相对独立的居所。连续的征战、海难的阴影、尤其是刚刚目睹的那场针对死者的疯狂暴行,让两人都身心俱疲。空气中仿佛依旧弥漫着沼泽的湿腐和尸骨的焦臭,挥之不去。
白苏的状态尤其糟糕。她当晚就发起了低烧,梦境支离破碎,充满了扭曲的骸骨和无声的呐喊。秦霄守在她身边,用冷水浸湿的布巾敷在她额头上,心中一片冰凉。他试图回忆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关于医学的模糊碎片,却只抓到一些无用的光影。在这里,一场简单的风寒都可能夺走性命。
几天后,白苏的高烧稍稍退去,但依旧虚弱,食欲不振,精神恍惚。秦霄向负责监管他们的一个小头目请求换取一些更好的食物或是草药,却只得到不耐烦的呵斥和一句冰冷的“别给我找麻烦”。
就在秦霄几乎要绝望时,转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负责给他们送每日配给食物的,是一个名叫“荻”的年轻女人。她也是奴隶,据说来自很久以前被吞并的一个小部族,因为手脚还算麻利,模样也周正,被分配做些内务杂役。她平日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动作小心翼翼。
但这几天,她似乎格外关注白苏的状况。送食物时,她会偷偷看一眼蜷缩在角落草铺上、脸色苍白的白苏,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同病相怜的微弱同情。
一天傍晚,荻送来食物时,趁着监工不注意,飞快地将一小包用干净树叶包裹的东西塞进秦霄手里,并用极低的声音急促道:“给她喝…退热…安神…”
秦霄一愣,下意识地握紧那包东西。树叶里包裹着一些干燥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草叶和根茎碎片。他抬头看向荻,荻却迅速低下头,端起空了的食罐,匆匆离开了。
秦霄心中惊疑不定。在这个人人自危、冷酷的环境里,陌生人的善意往往意味着未知的风险。他仔细检查那包草药,看起来确实是些常见的、用于清热安神的植物。他犹豫再三,看着白苏痛苦的睡颜,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他小心地煎了药,喂白苏服下。不知是草药真的起了作用,还是白苏的身体终于开始自行恢复,后半夜,她的呼吸似乎平稳了许多,睡得也沉了些。
接下来的两天,荻偶尔会偷偷带来一点点额外的食物或草药,数量很少,藏得极其小心。她依旧很少说话,但那种沉默的、带着怯懦的善意,逐渐降低了秦霄的戒心。在这个冰冷的囚笼里,这一点点微弱的温暖显得格外珍贵。他甚至开始觉得,或许并非所有人都被熊部落的残酷完全同化,总还有人保留着一丝人性。
然而,他错了。错得离谱。
这天下午,岩骨枯槁的一名亲卫突然闯入他们的居所,脸色铁青,身后跟着两名手持武器的战士。
搜!亲卫厉声喝道,目光如刀般刮过秦霄和白苏。
战士立刻开始粗暴地翻查这间狭小的屋子。草铺被掀开,简陋的陶罐被砸碎,地面也被用矛杆敲打检查。
秦霄心中一惊,护在白苏身前,沉声问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亲卫根本不理会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突然,一名战士从墙角一块松动的石块下,挖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某种黑色皮革缝制的丑陋人偶。人偶身上沾着泥土,心口位置插着几根细小的、染成暗红色的骨针,人偶背后,用一种暗褐色的、像是干涸血液的液体,画着几个扭曲诡异的符号,其中一个符号,隐约与岩骨枯槁身上佩戴的某个代表身份的骨饰形状相似!
巫蛊!战士举起那个人偶,声音带着一丝发现重大罪证的亢奋和恐惧。
亲卫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一把夺过人偶,仔细看了看,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住秦霄和白苏,充满了暴怒和杀意。
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这等恶毒手段诅咒岩骨大人!
秦霄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他瞬间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陷阱!一个极其恶毒、精心布置的陷阱!
不!这不是我们的!秦霄急声辩驳,试图冷静,却难以抑制声音里的震颤,有人栽赃!是那个叫荻的女人!她这几天…
闭嘴!亲卫粗暴地打断他,证据确凿,还想攀咬他人?带走!
战士们上前,粗暴地将秦霄和白苏拖了起来。白苏虚弱无力,几乎是被拖着走,脸上满是惊恐和茫然。
他们被直接带到了岩骨枯槁的面前。
岩骨枯槁坐在一张铺着兽皮的石椅上,独眼阴鸷地盯着那个被呈上来的巫蛊人偶。他拿起人偶,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那些冰冷的骨针和暗褐色的符号,周身散发出一种极度危险的、冰冷的气息。
房间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几个闻讯赶来的头目和巫者站在一旁,表情严肃而阴沉。巫蛊之术,在任何部落都是最大的禁忌之一,尤其是针对掌握武力的首领,这被视为最恶毒的反叛和诅咒。
人偶是在他们住处发现的。亲卫禀报道,藏在墙角的石头下面。
岩骨枯槁抬起独眼,目光像毒蛇一样缠上秦霄和白苏。他的声音低沉而平滑,却带着致命的寒意:“你们…谁做的?”
“不是我们!”秦霄强迫自己站稳,迎着那令人恐惧的目光,“大人,这是陷害!是那个叫荻的送饭女奴!她这几天假意送药送食物,取得我们一丝信任,定然是她趁机将这东西藏入我们屋内!”
哦?岩骨枯槁的独眼微微眯起,那个女人?带上来。
很快,荻被带了上来。她吓得浑身发抖,一进来就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大人…大人饶命…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岩骨枯槁冷冷地看着她:“秦霄说,是你往他们屋里放了东西。”
荻猛地抬头,脸上满是泪水和无辜的惊恐,她看向秦霄,眼神里充满了被冤枉的难以置信和悲伤:“秦…秦大人…您怎么能这样冤枉我?我…我看白苏姑娘病了,实在可怜,才…才偷偷省下一点自己的食物和采来的草药…我一片好心…您…您为何要反咬我一口,说那可怕的东西是我放的?我哪有那个胆子…我又怎么会做那种东西…”
她的表演逼真至极,那种被信任之人背叛的绝望和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
秦霄的心彻底沉入了冰谷。他意识到,这个看似怯懦的女人,心思何其歹毒。她之前的种种善意,全是伪装,每一步都是为了此刻的栽赃陷害!她利用了他的焦虑和白苏的病情,精心策划了这一切。
你撒谎!秦霄怒斥,但声音在对方完美的表演和眼下铁证如山的情境下,显得苍白无力。
岩骨枯槁的目光在秦霄、白苏和跪地哭泣的荻之间来回移动。片刻之后,他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他拿起那个人偶,缓缓走到荻面前,扔在她面前:“你说你不会做,不认识。那你看一看,这上面缝皮的针法,可是你们部族女人常用的那种?”
荻颤抖着拿起人偶,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点头:“是…是有点像…但我们部族很多女人都会…”
哦?岩骨枯槁又看向随行的老巫者。老巫者上前,仔细看了看人偶背后的符号,沉声道:“大人,这诅咒用的血纹,确实混合了西南边几个小部族的旧俗…与她出身相符。”
荻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急忙磕头:“大人明鉴!会针法、认得旧俗的人很多…不能就此断定是我啊!我为何要诅咒大人?我依附大人才有活路…”
岩骨枯槁不再看她,目光重新回到秦霄和白苏身上,独眼中的猜忌和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在他看来,动机是显而易见的。秦霄和白苏并非真心归附,拥有奇异知识却难以掌控。他们可能对熊部落的残酷心存不满,尤其是经历了泽鹿部落的屠杀和掘陵事件后。他们完全有理由怨恨,有动机使用这种阴毒的手段。而这个女奴荻,要么是真被利用了的蠢货,要么…就是被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相比之下,他更相信前者,或者宁愿相信前者——因为秦霄和白苏的价值背后,也伴随着更大的不确定性和威胁。
信任,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不在乎究竟是谁亲手缝制了这个人偶。他在乎的是,谁有可能、有理由对他产生威胁。显然,秦霄和白苏的嫌疑远大于一个怯懦的女奴。
好。很好。岩骨枯槁的声音冷得掉冰渣,看来是我对你们太过宽容了,让你们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什么是不能碰的禁忌。
他猛地挥手:“把这个女人,”他指了一下荻,“拖下去,审!仔细地审!看看到底是谁指使的!”
荻发出凄厉的尖叫,被战士粗暴地拖了下去。
然后,他的独眼死死锁定秦霄和白苏:“把他们关进石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接近!”
冰冷的石牢,阴暗潮湿,只有高处一个小孔透入微弱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白苏虚弱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声音颤抖:“秦霄…我们…我们会死吗?”
秦霄没有回答。他靠着另一面墙,缓缓坐下。黑暗中,他的拳头紧紧攥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枕边人藏毒心。
那个看似最无害、最怯懦、甚至释放出微弱善意的人,却藏着最致命的毒牙。她利用人性的弱点,精心编织了一张死亡的罗网。
这不仅仅是陷害,更是一个冰冷的警示:在这个地方,信任是奢侈品,是致命的弱点。任何一丝松懈,都可能被黑暗中窥伺的毒蛇抓住机会,一击毙命。
石牢外传来隐约的、荻受刑的惨叫声,凄厉而恐怖。但这声音并不能带来任何清白,反而更像是在宣告他们命运的终曲。
秦霄闭上眼睛,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比石牢的潮湿更冷,比岩骨枯槁的目光更冷。
那是从信任的废墟中升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