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誓谷的血腥气尚未在风中散尽,主城寨的权力核心已迫不及待地将目光投向内部。西征的僵局、运河的溃决、与林戎部脆弱盟约带来的短暂喘息,都像是一根根越绷越紧的绳索,勒在日益庞大的部落联盟躯体上,提醒着秦霄,仅凭武力征服与原始贡赋,难以维系一个不断膨胀的帝国雏形。
混乱的物资交换体系更是首当其冲的痼疾。兽皮、粮食、盐块、陶器、奴隶……五花八门的物品充当着等价物,价值衡量全凭经验与强势一方的规定,繁琐低效,争端频发。征收赋税、发放奖赏、调配物资,无不需要庞大的仓储和运输成本,滋生出无数中饱私囊的蠹虫。来自现代的记忆碎片不断刺激着秦霄,一种更高效、更隐蔽、也更残酷的工具呼之欲出——统一货币。
他要将经济的命脉,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此事他酝酿已久,甚至私下里让白苏用陶土尝试过几种钱范的雕刻。白苏聪颖,一点就通,对钱币的形制、轻重、纹饰提出了许多见解,她设计的以秦霄侧脸轮廓为原型的简化图腾,以及象征权力与交易的斧镞与贝齿图案,深得秦霄之心。然而,当她兴致勃勃地试图用简陋的炉火熔炼铜锡时,却屡屡失败,不是火候难以掌控导致铜液凝滞,便是合金比例失调使得钱胚脆裂。一做就废的挫折感让她颇为气馁,却也更加明白了此事之艰难,远非奇思妙想所能独立支撑。
秦霄并未责怪,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眼中是深邃的考量。他需要的不是白苏亲手铸出钱币,而是她理解其中的关窍,并能洞察推行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阻碍。真正的实施,需要调动国家机器的力量,以及冷酷无情的决心。
今日,在这间扩大了数倍、以巨石垒砌、充满了烟尘与金属腥气的新建工坊内,决定终于落下。
工坊外围由最忠诚的近卫军层层把守,闲人勿近。内部,炉火熊熊,映照着匠奴们汗流浃背、满是烟灰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焦煤、熔融金属和汗水的混合气味,炙热难当。
秦霄负手立于一座最大的熔炉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暗红色的铜锡混合溶液在坩埚内翻滚沸腾。身旁站着主管工坊的匠作大监,以及几名脸色苍白的财政和仓廪官员。白静则安静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观察着一切,眉头微蹙,似乎能感受到那熔炉中翻滚的,不仅仅是金属。
首领,按照您的吩咐,收缴上来的各部铜器、旧饰,以及新炼的铜坯、锡块,都已熔炼提纯,合金融配完毕。只待您一声令下,便可浇铸钱范。匠作大监躬身禀报,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若有差池,自己项上人头定然不保。
秦霄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那翻滚的熔液上:开始吧。
喏!
命令一下,工坊内顿时响起一片紧张的忙碌声。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壮奴用力鼓动皮囊风箱,炉火咆哮,温度骤升。另有匠奴用长柄陶勺舀起灼热的金属溶液,小心翼翼地浇注入预先准备好的石制钱范之中。
嗤——
滚烫的溶液接触阴冷的石范,发出剧烈的声响,腾起阵阵白烟。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金属与石头被灼烧的气味弥漫开来。
等待冷却的间隙,秦霄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即日起,颁布新令。熊部落通行之币,唯此一种。所有部落、村社、行商,乃至个人之间大额交易,均需以此币结算。既往以物易物,逐步废止。
仓廪官员赶紧记录。
赋税征收,除特定物资外,一律折价,以此币缴纳。
官员笔尖颤抖。
所有官营作坊工匠、服役者之酬劳,部分以此币发放。军中赏赐,亦同。
……
一条条命令,如同无形的锁链,随着那逐渐冷却凝固的钱币,将要捆绑住整个联盟的经济脉搏。
钱范被撬开,一枚枚还带着余温、边缘带着毛刺的暗金色圆形方孔钱币被倒在铺着兽皮的木盘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钱币粗糙,图案模糊,但那独特的形制和上面神秘的图腾,已然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秦霄拈起一枚,指尖能感受到那尚未散尽的热度。他掂了掂,重量大致符合他的要求。很好。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此币,便称‘熊镞币’。
恭喜首领!贺喜首领!匠作大监与官员们连忙躬身道贺,声音在空旷的工坊中显得有些空洞。
然而,喜悦之下是难以言说的恐惧。他们比谁都清楚,为了凑齐这最初一批铸币的铜料,各部族被强制收缴了多少传承已久的青铜礼器、武器和饰物,那几乎等同于剥夺了他们的部分历史与荣耀。而那些新炼的铜坯,又消耗了多少人力劈山凿石,多少人葬身矿洞,多少森林在炼炉的吞噬下化为灰烬。
这流动的金属,实则是民脂民膏的熔炼结晶。
白苏看着那盘中的钱币,眼中没有喜悦,只有深深的忧虑。她轻声道:霄,币已铸成,然欲使其流通,恐非易事。民疑其值,商惧其变,豪强或阴蓄旧物,以待时机。
秦霄将手中的钱币弹入盘中,发出叮当一响。他知道。他早已料到。所以,需要一场血腥的祭旗,来为这新币的开路奠定基础。
次日,市令颁布。
主城寨最大的集市入口处,立起了一座新的高台。台上堆放着首批铸造完成的熊镞币,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却又冰冷的光泽。台下,黑压压地挤满了被强制要求前来听令的各部落代表、行商和民众。
秦霄并未亲自前来,代表他的是面色冷峻的财政官和全身披甲、手持战斧的近卫军统领。
财政官高声宣读着推行新币的法令,声音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和不安的低语。用这小小的铜片代替实实在在的粮食和盐巴?很多人眼中充满了怀疑与抗拒。
果然,法令宣读完毕,一名来自偏远附属部落的小头领忍不住高声质疑:首领之令,我等自当遵从。只是…只是这钱币为何物?如何能保证一枚铜币就能换得一袋粟米?若我等辛苦积攒的钱币,来日却换不来所需之物,又该如何?我等…信不过!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不少附和之声。信任,在纯粹的权力压榨下,显得如此苍白。
近卫军统领眼中寒光一闪,甚至没有请示,只是猛地一挥手。
如狼似虎的士兵瞬间扑入人群,将那名带头质疑的小头领及其随从几人粗暴地拖拽出来,按倒在台下空地上。
你们要做什么?我等只是…啊!
辩解声戛然而止。
战斧挥落,血光迸溅。
几声短促的惨叫后,地上多了几具无头的尸体和几颗怒目圆睁的头颅。鲜血汩汩流淌,浸透了干燥的土地,散发出浓重的铁锈味。
人群瞬间死寂,所有的不满和质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残酷杀戮硬生生压回了喉咙里,化作恐惧的颤抖。
近卫军统领踏步上前,靴子踩在粘稠的血泊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声音如铁,掷地有声:信不过?这便是信任的根基!首领之令,即为天理!熊镞币之价值,由首领权威担保!抗令不用者,阴蓄旧物者,煽动质疑者,视同叛逆,与此辈同下场!
他踢了踢脚边的头颅,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噤若寒蝉的人群。
现在,所有人,依次上前,以你们手中的物资,兑换新币!今日集市交易,只准用币!
士兵们持戈向前,逼迫人群开始移动。
人们颤抖着,拿出带来的兽皮、粮食、手工制品,换取那沉甸甸又轻飘飘的金属片。每一枚钱币入手,都仿佛带着方才鲜血的温度,烫得人心头发慌。
市场的活力似乎瞬间被冻结了。交易仍在进行,却少了往日的喧闹与 bargaining,只剩下麻木的兑换和沉默的恐惧。商人们捏着陌生的钱币,眼神闪烁,计算着未来的风险。普通民众则小心翼翼地将不多的几枚钱币揣入怀中,仿佛揣着一条噬人的毒蛇。
铸币如水,流通伊始。
然而,在这看似顺畅的流通背后,是强权与血腥的强行注入。民脂民膏熔铸成的,不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压迫的工具。经济的根基,于无声处,建立在累累白骨与汩汩血流之上。
工坊内,熔炉依旧日夜不息地燃烧,吞噬着更多的铜料与燃料,吐出更多象征着权力与秩序的钱币。
而在一处阴暗的角落,几名来自不同部落、眼神交会间流露出不甘的商人,低声交换着意见。他们悄悄藏起部分硬通货,或者约定好以物易物的暗号…权力的铁腕能暂时压服表面,却难以磨灭人心深处的算计与反抗。
白苏站在远处的高台上,望着下方死寂而有序的集市,望着那尚未清洗干净的血迹,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秦霄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但这一步,踏出的是一条注定要用更多鲜血润滑的道路。民脂民膏熔金流,流的又何止是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