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冬雪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主城寨的灰墙黑瓦,也暂时掩盖了土地上的血污与喧嚣。熊镞币的强制推行,在最初的腥风血雨之后,表面上逐渐被接受,至少,公开的质疑已经绝迹。市集上开始响起钱币碰撞的叮当声,一种新的、由权力背书的秩序,正试图渗入联盟的每一寸肌理。
然而,秦霄深知,经济的掌控仅是权柄的一端。另一端,在于武力的炫耀与阶级的彰显,在于无时无刻不提醒所有人,谁为主,谁为从,谁可定夺生死。于是,一场传统的冬狩,被赋予了全新的、冷酷的政治意义。
狩猎场选在主城寨以北一片广袤的林地。这里原本是几个小部落的传统猎场,如今已被划入熊部落的直辖范围。早在数日前,大批奴工和兵士就被驱赶至此,砍伐树木,清理灌木,用木栅和绳索圈出了一片巨大的围场。原有的零星村落被强行迁移,若有迟缓或反抗,便直接视为猎物的一部分。
狩猎当日,天光未亮,号角长鸣。秦霄身着玄色镶赤边的皮裘,内衬轻甲,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目光沉静地望着眼前肃杀的队伍。他的左右是精锐的近卫骑兵,甲胄鲜明,刀弓俱全。身后,则是联盟内各附庸部落的首领、新晋的军事贵族、以及主城寨中有头有脸的官员。他们同样骑马乘车,衣着华丽,带着家眷和仆从,脸上洋溢着兴奋与谄媚的笑容。这是一场权力的盛宴,一次地位的展示。
白苏也骑着一匹温顺的白马,跟在秦霄侧后方。她穿着一身保暖的雪狐裘,衬得小脸愈发白皙,只是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对狩猎并无太大兴趣,更不喜这种将杀戮视为娱乐的场面,但秦霄要求她必须在场。
队伍浩浩荡荡开出主城寨,马蹄和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留下杂乱的痕迹。抵达围场时,东方才刚泛起鱼肚白。预先安排的驱赶者们已经就位,他们大多是依附的部落民或奴隶,拿着棍棒和火把,将从更大范围内惊起的野兽——鹿、獐、野猪、乃至饥饿的狼群——向着预设的围场中心区域驱赶。
各位,今日尽兴!秦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猎获最多者,赏百金,官升一级!
欢呼声顿时响起,贵族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号角再次吹响,狩猎正式开始。
骑士们呼喝着,策马冲入围场,箭矢破空之声顿时不绝于耳。受惊的野兽四处奔逃,哀鸣声、中箭的扑倒声、猎手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雪原的寂静。鲜血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绘出残酷的图案。
秦霄并未急于出手,他只是策马缓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狮王。偶尔有大型野兽冲近,他才张弓搭箭,例无虚发,每一箭都精准地没入猎物的要害,引来周遭一片由衷或夸张的赞叹。白苏默默跟随着,看着那些生命在眼前消逝,胃里有些不舒服,但她强忍着,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日头渐高,狩猎渐入高潮。被驱赶的兽群越来越密集,贵族们的收获也越来越多,气氛热烈而血腥。
就在这时,围场边缘一阵骚动。几名驱赶的奴隶连滚爬爬地跑过来,惊慌失措地喊道:不好了!有一大群流民,冲破了外围的阻拦,闯进围场里来了!
流民?一名贵族皱起眉头,满脸嫌恶,哪里来的刁民?惊了贵人的雅兴!还不快驱散!
负责守卫的将领脸色难看,上前向秦霄请罪:首领恕罪!是…是之前运河溃堤,下游受灾失了家园的那些人,还有附近被征了粮活不下去的…他们听说首领在此冬狩,想…想来乞求一点活命的粮食…
乞粮?冲到王侯狩猎之地来乞粮?惊扰首领,冲撞仪驾,按律当斩!另一名官员厉声道。
秦霄面无表情,目光越过众人,望向骚动传来的方向。只见上百名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男女老幼,正被兵士们用长戈阻拦着,推搡着。他们跪在雪地里,磕着头,哀哭声隐隐传来,在狩猎的喧嚣中显得微弱而刺耳。
求首领开恩…赏点吃的吧… 孩子快饿死了… 运河…我们的田都没了…
悲戚的呼声断断续续。
在场的贵族们脸上露出不耐烦和轻蔑的神色。在他们看来,这些肮脏卑贱的流民,与围场中奔逃的野兽并无区别,甚至更为可恶,因为他们玷污了这场高贵的娱乐。
真是扫兴! 还不快把这些两脚牲口赶走!别污了爷的眼!
秦霄沉默着,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冷的弓身。他看向那些在雪地中挣扎求生的身影,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绝对的冷漠。这些人的苦难,或许间接与他下令开挖运河有关,但此刻,在他眼中,他们只是破坏了秩序、干扰了仪式的障碍物。
白苏的心揪紧了。她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孩童,看着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人,忍不住轻声对秦霄道:霄,他们…也是你的子民。天寒地冻,或许…
她的话未说完,秦霄忽然举起了弓。
他不是要射杀流民,而是瞄准了一只从流民方向惊慌窜出的硕大野鹿。
然而,就在他弓弦将满未满之际,那群流民大概是见哀求无望,又被兵士推打得急了,竟有人猛地向前一冲,试图冲破阻拦线,直接奔向秦霄的马前乞求。这一冲,带动了其他人,场面瞬间失控般混乱起来。
咻——
弓弦震响。
箭矢离弦,化作一道黑影,疾射而出。
但也许是因为流民的突然躁动导致了瞬间的干扰,也许本就是命运的残酷玩笑,那支本该射向野鹿的利箭,竟直直地没入了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枯瘦如柴的老者胸膛。
老者踉跄了一下,低头看着胸前颤动的箭羽,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起一片雪沫。
时间仿佛凝固了。
流民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贵族们的谈笑声也瞬间消失。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片雪地上,聚焦在那具迅速被鲜血染红的尸体上,聚焦在依旧保持着开弓姿势、面色冷峻的秦霄身上。
白苏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哀伤。
一名反应机敏的贵族立刻高声叫道:好箭法!首领神射!这老刁民竟敢冲撞仪驾,死有余辜!
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附和:
正是!惊扰圣驾,按罪当诛! 首领一箭毙敌,威武!
谄媚之声四起,试图将这场意外的射杀,粉饰成一次维护威严的正当惩戒。
秦霄缓缓放下弓,目光从老者的尸体上移开,扫过那些吓得呆若木鸡、浑身颤抖的流民,声音冰冷如铁,没有丝毫情绪起伏:驱散。再有靠近者,视同猎物,格杀勿论。
命令一下,兵士们再无顾忌,如狼似虎地扑向流民,棍棒刀背齐下,打得他们哭爹喊娘,狼狈不堪地向围场外逃窜。雪地上,只留下那具冰冷的尸体和零星的血迹,很快就被纷乱的马蹄和雪花覆盖。
一场小小的骚动,以一条微不足道的生命的终结,被迅速平息。
狩猎继续。
贵族们仿佛无事发生,继续纵情追逐着野兽,笑声和箭矢声再次响起,甚至更加热烈,仿佛要用更多的杀戮来冲刷掉刚才那一点不愉快的插曲。
白苏却再也无法平静。她看着秦霄冷硬的侧脸,看着周围那些兴奋得近乎狰狞的面孔,看着雪地上新旧交织的血迹,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这严冬更甚。
王侯的箭,可以射杀猛兽,也可以轻易夺走一个乞食老者的生命。在这围场之内,阶级的鸿沟被血腥地划定,生命的价值被赤裸裸地衡量。贵族们的欢乐,建立在流民的苦难与死亡之上。
这场冬狩,猎的不是野兽,而是人心,是阶级,是权力冷酷无情的本质。
她默默地调转马头,低声对秦霄说身体不适,想先回去。
秦霄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不适,但并未多言,只是点了点头,派了一队卫士护送她离开。
白苏策马缓缓而行,离开那片喧嚣与血腥之地。身后,贵族们的欢呼声、野兽的哀鸣声、弓弦的震响声依旧隐约可闻。
而她脑海中,只剩下那支冰冷的箭矢,和那片在雪地上迅速洇开的、刺眼的鲜红。
王侯箭射流民,并非失手,而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写照。阶级的鸿沟,早已深过峡谷,冰冷胜似寒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