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璃说到“他们”二字时,牙齿咯嘣作响,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怨毒,却又被更深的恐惧死死压住。
“那些人都是些黑了心肝的禽兽!为了把户部调拨的最后那批银子也漂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柳月璃的声音猛地拔尖,像钢丝刮过铁皮,“那天暴雨倾盆,天黑得如同泼墨!夫君察觉石料车队行踪有异,亲自骑马,冒雨去追查,亲眼看……看……”
说到此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咯咯声,她张着嘴,大口喘息着,却再也说不出那惊怖的景象。
“那领头的畜生姓董……工部右侍郎董兆康的族侄……”柳月璃咬着牙,每个字都淬着血泪,“他认出了我夫君的腰牌……知道事情要败露……”
“就在堤坝上游那处荒僻拐弯,几十匹拉着空车等着栽赃石料倾覆的马,疯了一样冲撞过去!硬生生把我夫君……把他连人带马撞下了那几十丈深的河滩!”
“那根本不是落石……”她喃喃着,像是在梦呓,“那就是索命的陷阱,活埋生人的修罗场……”
“夫君命大,捞起来时还有口气……”柳月璃的身体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床沿滑倒在地,蜷缩着,脸埋在了膝头,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双腿膝盖以下全毁了……骨头碎了渣子……捡不回来……被那些烂肉挂着拖回来……”
她说到此处,浑身都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那可怕的伤口就在她自己身上。
“浑身没有一块好皮……那姓董的畜生……怕他活了……变着法折磨……那药根本不是药!是他找来的江湖最毒的蚀骨散!要吊着他一口气,让他活着,慢慢烂掉慢慢死……让他们有足够时间做得天衣无缝……把罪过都推给洪水,推给天灾!推到一个死人身上!”
柳月璃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他不能死!死了!那群畜生就能把烂摊子扣在一个死人头上!堵住悠悠众口!用我夫君的尸首,去填永定河溃堤淹没七村的坑!去填那几十万两没了踪影的银子坑!”
她用力地捶打着地面,指关节一片青紫,“所以我只能死死瞒着!瞒着他还活着!哪怕像个鬼!只能躲在这比棺材好不了多少的地方苟延残喘,用那些真正的毒药……去抵他们送来的更毒的药!”
眼泪混着汗水糊满整张脸,“只盼能拖到有青天……”
她颠三倒四地哭诉着,血泪交融。
裴寂站在那里,鸦青色的官袍仿佛吸收了这屋内所有的黑暗和浊气。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够了!”帐内突然爆发出赵思明一声嘶吼!
紧接着就是一阵更加可怕的的“砰砰”撞击声!
那声音不是撞在床板上,而是撞在墙上的石砖上!
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狠!
“呃啊——!”柳月璃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惊得魂飞魄散!
她连滚带爬扑回帐前,双手隔着帘布死死去抱。
却抱了个空!帐幔猛地被从里面撞开一角!
里面的人!
根本不是在撞墙!
“夫君不要——!”柳月璃目眦欲裂!嘶喊着,瘦骨嶙峋的身体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不管不顾地一头撞了进去。
一把死死抱住那具残躯。
“求你!求你不要!!”
昏暗的光线刹那涌入掀开的帐幔。
裴寂的目光冰冷如霜,扫过那片地狱般的景象。
赵思明半蜷的身体,狰狞可怖的双腿,还有他此刻的额头。
那早已被自己无数次撞击搞得伤口叠着伤口的额头上,一个皮开肉绽,正汩汩冒着鲜血的裂口赫然在目。
赵思明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裴寂,如同瞪着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那眼神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再无退路的癫狂和速死的绝望!仿佛在无声呐喊:还查什么?还活什么?我就是那滩污秽本身!灭了我!求你们灭了我!
柳月璃用尽全身力气死命抱住他唯一还算完整的脖颈和臂膀,脸贴着他冰冷的颊,泪水汹涌地冲刷而下,语无伦次:“是我!是我没用!是我找不来好药!是我护不住你!要撞!你撞死我!撞死我好了!夫君!夫君你看看我!看看月璃啊!”
她哭喊着,声音凄厉得能刺破寒夜。
裴寂的目光在那狰狞的额头伤口和赵思明那双只剩下癫狂死意的眼中,死死钉了片刻。
赵思明那血污额头下,死寂绝望的眼神,死死烙进了他的眼底。
……
桃源饭庄的二楼,其实不止广陵王待的“临波阁”一个雅间。
挨着它不远,隔着几道雕花木屏风,还有个偏小些的“听松阁”,窗户也开了一条细缝,足够看清楚下面街面的动静。
裴寂和他那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将门虎女洛昭寒,今儿凑巧就歇在这“听松阁”。
楼下刚才那出大戏,一幕接一幕,精彩得很。
洛昭寒是武将家的闺女,从小性子就野,没那么多忌讳,好奇心更是比猫还重。
打从窗户那儿传下来第一声起,她半个身子就探出去了,踮着脚尖,扒着窗沿,脑袋挤在那条缝边上,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看到穆明姝那个叫汀兰的丫鬟撞翻点心,洛昭寒差点乐出声,赶紧用手捂住嘴;看到卫雯琴被挡回去僵着一张脸,洛昭寒撇撇嘴,低低“切”了一声。
最后看到穆明姝和那个病恹恹的徐家小姐脚步不停地进了饭庄里面,她才意犹未尽地把脑袋往回缩了缩,大眼睛里还闪着兴奋的光,显然还沉浸在刚才那场精彩纷呈的戏码里。
“喂,快看快看!”她扭头就想招呼裴寂过来,想跟他分享最新进展——穆明姝她们进饭庄了!里面肯定还有热闹!
可话刚溜到嘴边,手背上就是“啪”地一下,又快又干脆,不算重,但也绝对没留力,打得她皮肉微微一麻。
洛昭寒浑身一激灵,像是从水里被捞起来的猫,整个人都惊得往上一窜。
她“嗷”一嗓子就炸了毛,猛地扭过头,杏眼圆睁瞪着旁边的裴寂,那眼神能杀人:“裴寂!你抽什么疯呢!疼死了知不知道!”
她还揉着手背,那里隐隐约约感觉被拍红了一小片,火辣辣的。
裴寂这会儿脸上可半点没有看戏的轻松样。他那张平时还能显出点世家公子斯文气的脸,此刻沉得像块浸了水的铁板,眉头拧得死紧,快打结了。
尤其是听到楼下隐约传来徐澜曦压着嗓子啜泣似的声音,还有穆明姝那句冷静到可怕的“结账吧”,他眼底的光像是被冷水浇过,暗得吓人。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他声音压得很低,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火星子的气急败坏,又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别看了!跟那站窗口沾了一身腥臊,嫌不够晦气是不是?还嫌命太长吗?”
洛昭寒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弄得莫名其妙,也冒火了,梗着脖子就要顶回去:“哎我说裴寂,你有病吧?我看个热闹招你惹你了?楼下那是你相好的还是你债主啊?你在这儿……”
“啧!”裴寂不耐地打断她,根本没心思跟她掰扯吵架。
他动作比她顶嘴还快,也顾不上男女大防那些虚头巴脑的了,一把攥住她刚才被拍红的手腕,用的力气不小。
洛昭寒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还没来得及反抗,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往后拖。
裴寂扯着她,根本不管洛昭寒的抗议和他自己脚边的凳子,就那么径直往后退,直退到雅间最靠里最暗的那个角落才撒手。
这里离窗户远,楼下那些嘈杂的人声被厚厚的木板和屏风隔在外面,变得遥远模糊,只有角落香炉里飘出的几缕浅淡青烟还在静静缭绕。
窗口透进的那点午后光,挣扎着爬到屏风边就再也无力向前,像一层黯淡的灰纱蒙在裴寂身上。
他整个人陷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得阴沉如水,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绷得死紧的直线。
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深处却异常地亮,翻腾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烧滚了水的壶,憋着股闷气。
洛昭寒揉着自己刚才被攥得生疼的手腕,心里的委屈和火气噌噌往上冒。从小到大她爹娘都没这么粗鲁对待过她!
她张嘴刚想不管不顾地骂人——“裴寂你个混蛋你弄疼我了!”
可“裴”字刚出口,就被裴寂阴沉沉的视线猛地钉在了喉咙里。
他没吼她,但那眼神比吼更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他没再管她疼不疼,抬了抬下巴,隔着屏风指缝里还能瞄到外面窗户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跟冰雹子似的砸下来:
“看见楼下那帮嗡嗡没散干净的没?”
洛昭寒下意识地顺着他指的方向,视线透过屏风缝隙往外扫了一眼。
可不是么,楼下的街边,卫雯琴、顾菱嘉几个,还有她们的丫鬟仆妇,还没完全散开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说话,脸上大多还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看热闹的兴致,或者像顾菱嘉那样没得到想要结果的怅惘。
反正,没一个人真往心里去,像刚看过一场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街头杂耍。
裴寂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而沉重的“嗬”,像是气极了又无处发泄出来的闷哼。
他猛地转回头,那双灼亮的眼睛死死盯住洛昭寒的脸,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把他自己都烧着了。
“当年……”他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当年你爹出事,被锁拿下狱,满朝文武,整个京城,谁不是在旁边看着?谁不是伸着脖子,竖着耳朵?生怕漏掉点风声?”
洛昭寒脸上的怒气和委屈瞬间凝滞了,血色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惨白。
裴寂像是根本没看见她的变化,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又急又快:“那时候的我呢?我裴寂在干什么?”
他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指着洛昭寒,也指着自己,指尖都在不受控地发颤:“我就跟楼下那群今天看戏的小姐们一个样!隔得远远的,隔岸观火!心里指不定还琢磨着,‘哎哟,洛大将军得罪谁啦?’‘完了,洛家这回怕是翻不了身了!’‘这以后洛家那姑娘还能嫁出去吗?啧啧……’就跟今天楼下她们看穆家姐妹笑话一样,看得津津有味!”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沾了盐的钝刀,狠狠剐在裴寂自己的心上,也剐在洛昭寒骤然被揭开旧日伤疤的心口上。
裴寂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懊悔和对自己当年懦弱的愤怒。
他声音压抑得像野兽低吼:“我就光看着!看着你爹被关押,看着你娘一病不起,看着你……”
他哽了一下,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我当时但凡能站出来说一个字!但凡能去走动一下问一句!甚至,哪怕像个傻子一样去狱门口喊一声‘大将军是冤枉的’,今天想起来我都觉得算个人!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就跟现在底下那些没事人一样,只觉得看了一场别人的热闹,还把自己择得挺干净!觉得这都跟我无关!”
洛昭寒的脸已经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睛里全是惊愕,然后是迅速浮上的痛楚。
那段全家覆灭,从云端跌落尘埃的日子,是她心上最深的疤,轻易碰不得。
裴寂看着她瞬间失色的脸,心里那股自厌自弃的怒火烧得更旺了,几乎灼痛了他的肺腑。
他甚至更粗暴地往前逼近一步,阴影几乎将洛昭寒完全笼罩:“现在后悔?晚啦!我现在才知道,我当初就跟他娘楼下这群看客一个样!一样的恶心!一样的孬种!一样的……”
他几乎要失控了,手猛地扬起,不知道想砸东西还是想抽自己。
就在这时!
隔壁临波阁里,猛地传出“哐当!”一声巨响!那声音尖锐,穿透力极强,像是沉重的实木凳子或者花架被狠狠掀翻砸在地上的动静。
紧接着,就是广陵王凌昭弘那把极具辨识度的低吼,像是炮仗直接炸在脑子里:
“住口!凌昭阳,你给我闭嘴!再吵立刻绑你回府禁足!”
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不啻于一道惊雷劈下。
时间,像是静止了半息。